柳家村離長鎮約五六里,腳程快的話兩三刻鐘能到,柳漁卻是一路緩行,并不著急。
上輩子不說接客,紅娘子要炒的價,只獻藝,打個茶圍的客也篩細選,錢財,風度,地位,缺一不可,得眼,才許陪著說上會子話,出局是絕無可能的了,是以自留仙閣后柳漁便就在那一方館閣之中,從不曾踏出過一步,稍稍算來,也是近兩年不曾自由行走了。
而今這沿途鄉景,眼中也活潑潑的都是生氣,從前在生命中灰飛煙滅的舊世界,就這樣神跡般的,又鮮活的出現在了眼前,仿佛是張著溫的懷抱,迎接從地獄重回人間。
長鎮是安宜縣僅有的兩鎮之一,周邊數十村落環繞,西臨道,鎮北又有一條渝水河支流繞鎮而過,時有行腳的商旅行經而過,是以雖稱不上繁華,比之周邊村落卻已不知強了多。
由鎮北過一座石橋,便是長鎮地界。
和柳家村一眼過去瓦房茅屋相間不同,長鎮則多是瓦屋,路面也是青石鋪就,比之鄉野干凈太多。鎮中幾條主街上店鋪林立,醫館書肆、布鋪繡坊、糕點米糧、雜貨奇巧俱全,又因臨著道,更有邸店、食肆、茶室數家,以供往來客商打尖投宿。
柳漁進鎮時不過巳初,正是鎮上一天最為熱鬧的時候。巷陌路口、主街兩側皆是提籃挑擔擺攤兒的,除卻各家店鋪門口不敢擋了商家店門,余概是腳不進,賣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地里出產、鴨魚蛋,各食,又有碗箸瓦罐、針頭線腦、簟席木椅、籮筐掃帚、奇巧皿……沿街賣聲不絕于耳。
街中人群熙熙攘攘,半是鎮民,半是周邊各村出來采買的村民,柳漁才恍然,原來今兒是逢五逢十的集日。
匯市集,一路上引來無數注視的目。
柳漁走到繡紡才拐了進去,進的并不是柳氏常去的最那一家。
說是繡坊,實則做的是買賣,又經營些胭脂香料、繡帕荷包、珠花絡子之類的小件,類似的鋪子,這長鎮上有三家,除卻鎮上居民和左近村民,因不村落離鎮極遠,時常還有貨郎會到此拿點貨走村串戶的販賣,間或有走道或水路路過的行腳商人若有看中此手工制品與縣上的差價,也會捎上一些到縣里去賣,是以巧的手工活計這些繡坊都是收的。
此時店中除卻一個掌柜,還有兩個制娘子在鋪中做著活計。柳漁甫一進店,就引得店里三人瞧了過來。
那繡坊的掌柜更是眼前一亮,一連打量了好幾眼,一面起招呼,一面心中納罕,長鎮竟有容這般出挑的姑娘,自己竟從未見過。
觀柳漁一布裳,那布料一看就知是時下農人自家織的土布做的,連最基本的染也未做,猜到是左近村里的姑娘了,恐怕家境還不甚好。
已是季春,鎮上似柳漁這般年齡的姑娘此時都已經換上了春衫,鵝黃蔥綠,好不鮮妍,只這姑娘一素凈,偏偏人瞧著不覺寒酸,反而平添幾分弱質纖纖的態。
掌柜也做了十來年的買賣,這還是頭一回曉得布麻人穿上原來竟也能這樣好看。
柳漁不知那掌柜只一個照面竟在心中琢磨了那許多,把手上的包袱放在臺面上,解開來出里邊那滿滿一包打好的絡子,問:“掌柜的,不知這絡子您這里可收嗎?”
聲音悅耳,的似浸染了三月的,終于那掌柜的注意力從上收了回來。
低頭一瞧柳漁那包袱里的絡子,眸微,心嘆一聲好巧的手藝,笑盈盈道:“自然是收的。”
雖柳漁是生面孔,卻因著那一手好手藝,掌柜也不想只做一榔頭買賣,因此報價上也頗公道,分了花式繁簡報價,繁復的五文一個,簡單的三文兩文都有,因那一包足有近兩百個絡子,最后算下來,合有五百六十二文錢。
柳漁沒有錢袋,倒有一個隨佩戴的舊荷包,便就將到手的五串錢并那六十二文裝進了自己的荷包里收好。
這五百六十二文錢,柳漁沒打算到王氏手中,那一大包絡子,雖中間隔著一世,因是從前做慣了的,柳漁也知道,那至是自己忙了一兩個月才攢下的。
因在今日早晨柳康笙發話讓不用做家務了之前,柳家一應家務基本是與王氏二人分做,柳漁每日能騰出來打絡子的時間并不多。
自十歲起和同村的小姑娘學會打絡子,后又自己琢磨出不繁復花樣兒來,這六年賺的銀錢一文也沒沾過手,都由王氏收了,補了柳家家用。
重活一回,柳漁自是沒那麼好兒了,況今兒就要用到銀錢。
那掌柜見把錢收了,就問柳漁是否還需買些打絡子用的彩繩。
柳漁對于繼續賣力氣幫柳家賺錢沒興趣,眼下最重要的是趕替自己謀一樁好婚事來,遂搖頭道:“彩繩暫不需買,只有一事,想同您打聽一二。”
“你且說。”
“有位親戚托我打聽人,掌柜可知這鎮上哪位人穩妥些?”
“人?鎮上倒是有好幾個,但要論穩妥,你且往鎮西尋林九娘去,論輩分,你好一句林嬸子,家的房子也好找,就是西邊道進來,鎮口左側路邊第三家圍著籬笆院子的便是。”
柳漁謝了,卷了空包袱皮出了繡坊。
出了長鎮主街,人流就顯見的了起來,辨了辨方向,向鎮西行去。
掌柜說得詳細,這林婆家也確實易尋,柳漁站在林九娘家院門往里瞧時,從屋里正出來一個穿得利落,頭發抿得一不的四旬婦人,一打眼瞧到了柳漁,因著柳漁那好相貌,眼睛就亮了亮,心中直呼神仙妃子,口中倒還矜持,問道:“姑娘是找人?”
柳漁點頭,道:“不知此可是林嬸子家?”
那婦人笑了,“我就是林九娘,姑娘是來尋我的?那請屋里說話吧。”
笑著就迎柳漁進院里,領著人往堂屋座,一邊不著痕跡打問柳漁來歷,一邊張羅茶水,頗為客氣,一瞧就是極擅與人打道的利落人。
柳漁推辭著請莫忙,卻并未細說自家況。
那林九娘也不追問,做的這行營生,來尋的婦人多了去了,姑娘家卻是不多見,不愿細說也是有的,反而由此就能瞧出,這怕是上門的生意了,遂笑意更深,道:“來者是客,豈能無茶。”
頃已經沖泡好,將茶盤端了過來,于柳漁和自己桌邊各擺一盞,如此方笑著看柳漁,問起的來意。
柳漁也不多說其它,徑直從荷包里取出剛在繡坊得的還沒捂熱的五串錢,放在桌上推向林九娘,道: “小此來,是想問嬸子買個消息。”
林九娘看到那五串錢,眸就閃了閃,須知此時斗米不過七十文,豬一斤三十文,五百文,林九娘保一樁能拿到手的也不過這麼個數,如此倒是謹慎了幾分,問柳漁,“不知姑娘要打聽什麼?”
這樣謹慎,并不是那一味貪財的,柳漁倒更放心些,道:“不是會嬸子為難的事,我想打聽,鎮上近來可有適婚的郎君,須是那人品不差,家中也殷實的。”
林九娘沒想到一個不過年十五六歲的姑娘,竟來尋自己一個婆打聽適婚男子的信息,心中奇怪,面上卻是未表,只問:“不知姑娘指的殷實是個什麼標準?”
柳漁道:“娶婦能出得起聘銀六十兩以上者。”
林九娘倒吸涼氣,這天上果然沒有白掉下來的銀錢。
聘銀六十兩,滿長鎮能有幾家?便是有,人家要聘的那也必是門戶相當的人家,有高聘禮,家自也會置辦賠送厚的嫁妝,如此方為良緣一樁。
可只消看柳漁穿著打扮,就知家中必是給不出什麼好嫁妝的,頂了天上那疼孩子的老子娘,把男家給的聘禮一分不留,悉數陪送了,可時人嫁,費用普遍是要高于男家娶親的,主要就花費在這嫁妝之上,只帶著男家下聘的東西進門,那也是為人恥笑的。
若攤上個貪財的老子娘,將聘金收之七八,只余二三兒帶進夫家,那這姑娘往后日子且有得打熬了,公婆不喜,男人低看,就是在妯娌跟前也低一頭,這等親事,如何做得?
這五串錢果真不是那麼好賺的,那林九娘心中如是想到。
說到底,就沒信一個瞧著家中就清貧的姑娘,能白給五串錢真就只同買個消息。
心里繞繞彎彎急轉,還沒想好到底怎麼開口勸這姑娘現實一些,把要求放低一些,好能把這都送到眼前的錢安安穩穩落袋。
那邊柳漁就像了肚腸一般,“嬸子莫要這般糾結,真就是只買消息,只兩個要求,一是盡可能說得細一些,二是今日之事出得您口,得我耳,再不能往外多傳一句。”
林九娘一聽,猶不敢信。
“此話當真?”
柳漁含笑:“自然是真。”
天上竟掉下來這樣一樁好生意,那林九娘霎時間眼笑眉開,“姑娘放心,這滿長鎮再沒有比我更清楚鎮里的兒郎姑娘們況的了,老端的便是這個飯碗,至于要保一事,老不是那多多舌的,不當說的話一個字兒都不會從我這口中出去,這等事抖摟出去,砸的也是我的口碑,姑娘只管放一百二十顆心。”
說著就笑盈盈納了那五串錢進自己袖袋之中。
“要說長鎮如今適婚的兒郎里,出得起聘銀六十兩的倒也有幾人,我且說了,至于旁的,姑娘自行判斷。這第一人選,陳家……”
……
“這第三位,陸家三郎,不知姑娘可曾見過?”
柳漁搖頭。
林九娘挑了挑眉,倒似柳漁不識得陸三郎是多麼稀奇一件事,“竟不認得哪?要說陸家三郎,咱長鎮多閨閣兒想嫁,奈何……”
“陸家的陸布鋪姑娘知道的吧,前年已經開到縣里了,僅憑這一點,原不該將陸三郎屈居第三,且去歲陸二郎娶妻,陸家下聘的聘銀為九十九兩,取意長長久久,這排場,咱們長鎮頭一號,要論聘銀給得多,當是最合姑娘你要求的。”
“只是這陸家三郎,姑娘權且聽聽,依老來看,無甚可能,陸家如今起來了,陸二郎娶的已是縣里商家之,看陸太太的意思,可沒有在咱們長鎮為家三郎說親事的打算,至到目前老還沒聽到風聲,最要的一點,陸三郎這幾年一直在袁州城讀書,若非年節,甚回長鎮來,等閑不上。”
最后一句,顯然已經看破柳漁做的什麼打算,一言以蔽之,沒戲。雖則在林九娘眼中,單只就容貌而言,再沒有比眼前的姑娘與那陸三郎更為般配的了,奈何時人娶妻又哪會只單看相貌。
話里話外不無憾,而后才話風一轉,接著道:“這第四個……”
口中滔滔,把長鎮出得起那六十兩聘資又正娶妻或正當議親之齡的五位都一番細說,不過因不用去保,促不促這五百文錢都能得,倒沒有用什麼人話,好的壞的都不相瞞。
柳漁總結了一下,最好得手的排第一,是鎮上開書肆的陳家獨子;其二是個鰥夫,年近不,原配病亡,以柳漁的容貌,嫁為填房不難;各方面最佳是陸家三郎,但是幾乎沒有機會,更像是被林婆拉出來湊數的;第四第五雖家中勉強出得起那聘銀,但一個年近五旬,一個是郎君品有瑕,都不是良配。
走出林家堂屋時,日已近午,林九娘親送柳漁出來,還未出院門,隔著那籬笆院墻,便聽遠傳來馬蹄聲,二人俱是抬眼去。
就見鎮外道之上,一錦年打馬而來,怒馬鮮,好不飛揚。
待看清策馬而來的男子相貌,林九娘眼睛就睜大了,一把抓住柳漁手臂,滿臉的喜,“姑娘可是瞧清了,天賜的造化!”
柳漁聽林九娘話音,心中對那策馬之人的份有了猜想,卻不十分確定。
還是那林九娘喃喃提點,“這便是陸三郎了,這不年不節,竟是回來了。”
柳漁懂了,三號目標。
是林九娘夸上了天,據說長鎮無數閨閣兒想嫁,非年節甚歸家,等閑不可能上的那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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