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珩忽然提到從前, 兩人俱都怔住,不約而同一陣緘默,然方才劍拔弩張的氛圍卻緩解了許多。
清詞的神漸由惱怒驚詫轉為平靜,目中亦不升起淡淡的迷惘, 相識不過三載, 卻如半生已過。那晨曦曉風之中, 落英繽紛之下,一劍在手,矜貴清冷的男子, 他依然是他,在眼中鮮明如昨。
那一眼心, 一念經年的,曾為他迷失的, 也依然是自己。
和他,終究只能是和他。
也是,蕭珩原先只是不在意而已, 若是刻意去查,這天底下許沒有錦衛查不出來的事罷。
這般想著,心平氣和地一笑,甚至帶了一戲謔:“世子,其實你從未了解過我, 不過,我也是一樣。”
“索今夜一并說清楚罷。”
月將圓, 燭暖,人未眠。
足音極輕地從他旁走過, 坐在桌案前, 垂頭沉思著道:“該從哪里說起呢?”
“世子歸京不久, 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過你我的前一世。十年里,從恩夫妻到形同陌路,最終世子為一人,為一城,亦為國事,棄我而去。”
以手支額,沉浸在那不知是真實還是夢境的回憶里,長發垂在側,看在蕭珩眼里,連側影也著深重的哀傷。
“這不是世子的錯,然夢醒之后,我便想,這樣的人生,我不要重來一次。”
“可我清醒的這一時刻,正是花好月圓,即便知道終究會走向離別,我仍總貪著這般好,暗暗企盼能長久一些。”
蕭珩目閃爍,一句話沖口而出:“夢中我們有一個孩子,沅沅嗎?”
清詞回眸,目流轉,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蕭珩心中大震,他本不知自己剛才為何突然問出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然再回憶,腦中已是一片空白,無跡可尋。
他本不記得什麼沅沅,什麼前世,只他從口中聽過這個名字,此后一念起,間齒上,總有些許悉的溫。
然而,這不過只是夢而已。
清詞的這番話里,夢中的自己這般不堪,卻讓他心中奇異地輕快起來,他滿的怒氣消弭于無形,仿佛這便是給了他一個理由,解釋了為何即便他在邊,亦總是心存不安,解釋了未經他的同意,私下使用避子藥,若是有了孩子,以的子,便是舍得他,也不會舍得孩子,不想給自己任何一個羈絆的理由。
本就是那樣心思細膩的子呵,但他堅信,自己不是那樣無的男子。
因著這般想法,他如釋重負,走過去,將那清瘦的影擁在懷中,“阿詞,夢境,都是反的,”他緩緩道,“若夢中我們兩廂分離,那麼,我們必會白頭偕老。”
清詞眸中閃過一抹不經意的失落。
原來他本沒有想起沅沅,是呀,怎會有那樣的巧合?
不著痕跡地挪了挪,仰頭看他,輕聲道:“我也曾這麼以為,總持一希翼可以翻轉,可是,直到我見到,我便知,你我再走下去,只會重蹈覆轍。”
“趙璃月。”隨著這三個字一出口,蕭珩然變。
他不知妻子如何會發現這一段年時期于心底,卻從未宣之于口的,那個子,曾是蒼茫北境中,他目所及里最亮麗的一抹,也是他最初的向往,可既然無緣,決定南下迎娶清詞時,他便將這段藏于心底,將那個子決然放下,與妻子攜手此生,因婚姻既是契約,亦是責任,從新婚之夜,揭開新娘子蓋頭的那一刻,與那一雙瀲滟明眸相對,他便對自己說:“只此一生,只此一人。”
但時至今日,這段婚姻里,除了責任,還有別的,憐,珍惜,欣賞,令他的心早已不知不覺偏移,直覺里,他卻不想讓妻子知道,因他害怕,但究竟在害怕什麼,他也不知。
就在這一怔之間,清詞已翩然轉,從他的懷里逃了開,站在窗前安靜看著他,目里有了然,有憾,亦有釋然。
嘆道:“世子,你瞧,我只一提郡主,你便如此。”
“你自己都不明白,在你心中之重,似乎郡主也是如此,然那一個雪夜,郡主能不顧份,冒險救援,足見深義重。我雖不知你二人如何到了這般令人憾的局面,但我和沈拓總歸是無辜被牽扯其中。”
“不是。”蕭珩想說并非這樣,那夜他事先不知,也不需要趙璃月前去救他,然前那已愈合的傷口之生出劇痛,令他仿佛失了聲音,只能眼睜睜聽著往下說著,仿佛知他心中所想,道:“世子許會說,心中有我這個妻子,從未背離這場婚姻。”
“我亦知如此,若真是一一毫不在意,世子怎會因玉佩一事疑我,然世子的在意,僅此而已。”
“可是,”的語氣忽然激烈,“于我而言,守殘抱缺,不如不要!”
“我,孟清詞,怎麼就不配得到一份全心全意的,一份純粹的沒有第三人的?”目亮得驚人,灼然如火,“世子,我不值得嗎?”
視線匯,蕭珩看著的目中有傷痛,有難以置信,或者別的,已不想分辨了。
“于國,世子是忠臣良將,于我,世子是端方君子。然你用所謂的道義約束自己,殊不知這更是對我的否定,若夫妻之需要用道德責任之類的字眼去維系,那也未免太過可悲。”
“若,怎會不想去了解一個人,怎麼可能不去關注,與了解,從來都在于自己的意愿。我是有那麼一點點嫉妒郡主,”纖細的手指搖了搖,沖他淡然一笑,“可這世間,唯有心之所向,無法強求。”
“既如此,世子之心,于珍藏郡主之余,所予我的那幾分在意,我也不要了。”
“當然,我亦有錯。我傾慕世子,是以,明知世子想尋的,只是適合做妻子的子,仍為迎合世子,掩飾了自己真實的。”
“可是,孟清詞從來都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閨閣小娘子,正如那紙上所寫,一年有半年住在鄉下,和村里的孩子們一起瘋玩奔跑,曾著迷于商一道,曾為了一豪半厘煞費苦心,曾扮男裝,只是想與青州才子一較高下,生平最厭惡的是繁文縟節,最害怕的便是深宅大院,最向往的是山川異域,最期待的是一心一意。所以,終究,再也做不你想要的妻子了。”
扳著手指一樣一樣細數,窗外月映亮眼角晶瑩,直到說完了,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終于把長久以來想說的話都說出了口,原來是這樣酣暢淋漓。
不再看蕭珩神,而是從鏡屜中取出早已寫好的和離書,放在桌上,與之一起的,還有那支他心打磨的烏木發簪。
深深襝衽為禮:“君夫妻之意,惟嘆兩心不同,莫如相忘江湖,各自歡喜。孟氏清詞,請世子放歸。”
在清詞說出那一番話之際,蕭珩已如泥塑,原來如此通,令所有的辯解與反駁都蒼白無力,原來與他之間,一直被寬容著的人,是他。
君子不欺于心,不欺于人。
心意未明是他的錯,他亦看輕了,負了的一腔深。
他張了張,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即將失去的巨大恐慌將他籠罩,唯有在轉之際,猛地攥住的手。
心中只有一念,不能放走,這一走,山長水闊,再見無期,安瀾院里,便再也沒了那暖玉馨香,俏語,沒了那盞盼他歸來的燈火。
清詞掙不開他的手,只得蹙眉看他,啟道:“世子?”
他知此刻男兒尊嚴,在人家這樣說了之后,不好再沾粘不清,何況如此決絕,道歉與懇求都無濟于事,再者以他的,也做不到死皮賴臉的挽留。他本不是善辯之人,倉促組織的語言更加凌,他道:“我讓知宜回來。”
清詞淡然道:“我走,自然跟著我走,堂堂國公府,不至于扣著我的小丫頭罷?”
他道:“還未秉明雙親。”
道:“我已去信青州,父親母親應已知曉,至于公公與婆母,便請世子安兩位老人家罷。”
他道:“結發夫妻,怎能輕言和離?”
道:“一場婚姻,既不相知,又無信任,實無存在的必要了。”
他道:“我對璃月,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我不會如夢中那般對你。”
道:“世子,不重要了。”
他靈一閃:“你不是想救出顧紜嗎?”
聞言終于眼波了,卻在思忖片刻后,粲然一笑:“不會希我以這樣的方式來救,何況,師兄如今來了,我信師兄。”
便是于這樣的頹然之際,他亦忍不住中一堵,宋蘊之在你心中,便是如此完無缺嗎?他出尊貴,從未如今日這般低聲下氣地懇求,而卻決絕如斯。
再無法可想,他猛一用力,一把將拽到懷中,斷然道:“無論如何,我不會放你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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