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宮道上更聲的響起,萬壽節徹底落下帷幕。

　濯纓湖已經空無一人，只剩夜風中起伏波的無數王蓮。

　紫微宮中，燈火通明。

　高善如一截枯木頭,面無表地侍立在殿門前。殿諸多宮人也如他一般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是個木頭人。

　皇家父子之間的爭吵源源不斷從殿傳出。

　“早在荔喬年被抄家的時候,兒臣就向父皇求娶過荔家雙生中的長。父皇明知兒臣對荔知有意,卻還是嚴詞拒絕了兒臣,不僅如此,還在今日當著兒臣的面,將荔知指給瑯琊郡王！”

　“那是因為朕自有打算。”

　“父皇自有的打算，從來沒有考慮過兒臣的心——”

　“朕就是考慮著你，所以才將荔知指給瑯琊郡王！”

　謝慎從背著手站在書房里，神不耐：

　“一個罪臣之，也值得你們爭來爭去？娶了荔知，對你毫無好，只有瑯琊郡王娶了荔知,你才可高枕無憂！”

　謝韶凄慘一笑：“究竟是兒臣高枕無憂，還是父皇高枕無憂？”

　“為了一個罪臣之,你便了方寸，口出狂言。看看你如今的樣子！可笑至極！”謝慎從呵斥道,“日后你位高權重,要什麼樣的子沒有？大選即將召開,朕和你的母妃定然會為你選幾個家世樣樣出眾的子。你是朕最重的孩子，眼就應放長遠一些，瑯琊郡王心思深沉，絕非他父親可比，若是再娶得一個高門貴,日后豈還有你的事？！”

　謝韶紅了眼眶：“……兒臣寧愿沒有兒臣的事。”

　“胡說八道！”謝慎從然大怒。

　殿外呼啦啦跪了一片，殿的謝韶仍倔強地昂著頭，用淚眼對抗著眼前的九五之尊。

　“朕是太寵你了！導致你如今無法無天！”謝慎從怒聲道，“從今日起，王在瑤華宮閉門思過一月，任何人不許探！”

　高善這時才像一陣風那樣無聲無息地吹進了殿。

　他躬著腰，垂著蒼白的臉，對謝韶說：

　“……請吧，王。”

　謝韶看了一眼暴怒的帝王，咬牙轉離開。

　王走出紫微宮，謝慎從悵然若失地坐在榻上。

　這些個兒子里面，他最喜歡的就是謝韶。

　王赤誠，聰慧，意氣風發，坦坦。是他希自己為的模樣。

　小的時候，他在街上走街串巷，最羨慕的便是這樣的公子哥。

　他時常做著夢，幻想自己也是某個高門闊府里面的爺，出生便錦華服，下人簇擁。私塾里備齊六藝師傅，想學什麼就能學什麼。

　不像他，躲在私塾外的茅草堆里聽，也會被里面的孩子扔石子，追出來毆打。

　這些個兒子里面，他最不喜歡的就是為嫡長子的謝松照。

　他和他的母親如出一轍，總是以圣人面貌規勸著他。

　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然后呢？

　他是大燕的帝王，天下的主人，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他不允許有人使他顯得丑陋。

　他相信自己并

　不丑陋，只是某些人，太過干凈了。

　這樣的人可以遠遠地出現在任何地方，他會像其他人一樣誠心夸贊，但不能出現在他的邊，不能出現在他的眼前。

　如果出現，他就想要摔碎他。

　哪怕是他自己的兒子。

　沒什麼關系，因為他還有很多兒子。但他只有一個自己。

　自己的快活，甚過天下人的快活，因為他是真龍天子，九五之尊。只有他快活了，才能讓天下百姓快活。

　謝慎從這麼深信著。

　他想到什麼，忽然起。走到收藏自己畫作的蓮紋春瓶前，連了幾卷畫軸，才找到想找的那一幅畫。

　畫中是的背，翹著腳，腳踝上戴著金的小鈴鐺，黑的長發蜿蜒如河流，靜靜淌過潔白的背。兩片小巧的肩胛骨，像是蝴蝶振開的翅膀。回頭看來，神似喜似悲。

　如果還活著……

　謝慎從不冒出一個念頭。

　如果還活著……想必他會比今日，更加快活吧？

　……

　白皙的雙足，握在謝蘭胥手中。

　他取下腳上的鈴鐺，用一塊干凈的汗巾反復拭雙腳上沾染的塵埃。

　謝蘭胥凈的雙足，將臉向的腳背，輕輕挲著。

　小鯉蹲在床下，疑地看著。

　他聲音沙啞地祈求道：

　“般般，不要離開我……”

　荔知坐在床上，俯視著他。

　的聲音過于平靜，就像一潭死去的水：“我若尋死，你攔不住我。”

　他當然知道攔不住。

　“你若死了，你的弟弟妹妹怎麼辦？你不要他們了嗎？”

　“人都決心要死了，還管后事麼？”

　“你若死了，我怎麼辦？”謝蘭胥抱著的腳，喃喃道，“你忍心讓我獨自一人活著麼？”

　“……你毀滅我所有希的時候，也曾忍心。”說，“我不過是學你罷了。”

　“如果不是你算計我……”

　荔知打斷他的話。

　“如果沒有算計你，我們也不會走到一起。”

　謝蘭胥頓了頓，著懷中的溫，閉上眼，毫不猶豫地改了口。

　“……算計便算計吧。”

　窗外的桂花迎風而落，偶有幾朵芳香四溢的花朵飄進室，小鯉圍著跳著跑著，湊上鼻子去連打幾個噴嚏。

　它看了看主人，主人卻沒看它。

　謝蘭胥抱著荔知的，下擱在的膝蓋上，眼神迷離地著。

　“皇帝我會替你殺的，寶藏也是我們兩個人的。你還想要什麼，我也都會給你。”

　他喃喃道。

　“我只要你我。”

　“般般，我要你我。”

　“你還記得麼？”輕聲說，“就在這里，你弄斷了我的手鏈，那是我的雙生姊妹，留給我唯一的。”

　“我不知道……我以為……”

　“那你知道的呢？”荔知問，“你明知是你的計劃導致荔家覆滅。你可以說我對荔家沒有，那荔惠直，荔香，神丹他們呢？”

　謝蘭胥說不出話來，他

　無話可說。

　“他們死去的時候，你分明清楚我有多麼難過。”

　謝蘭胥縱使是為了自保才縱了這一切，荔知也難以原諒他傲慢的態度。

　他不僅間接導致荔惠直、荔香、神丹失去了生命，還對他們的不幸不屑一顧。

　謝蘭胥對至親的侮辱讓產生強烈的憤怒，甚至超過了對寶藏的。

　“你的傲慢……”說，“讓我如坐針氈。

　“我知道錯了……”謝蘭胥低聲說。

　荔知不說話，他便搖著的，像小狗那樣祈求地看著。

　還不說話，他便爬上床，將推倒在床上，再鉆進的臂彎，像孩子索求母親溫暖那樣，抱著，哀求道：

　“般般，看我一眼罷……”

　“看看我，再一我罷……”

　聲聲纏綿，字字繾綣。

　謝蘭胥的聲音發著。

　荔知忽然嘆了口氣。

　謝蘭胥的心臟也隨著這聲嘆氣提了起來。

　“……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荔知說。

　謝蘭胥的眼睛因希而瞬間點燃了。

　“我不該為了寶藏算計你。”荔知轉過，正視著謝蘭胥的雙眼，輕輕他的臉頰，“既然皇帝已經為我們賜婚，我們今后便是一。從今以后，再也不要瞞了，好麼？”

　“好！”謝蘭胥口而出。

　“我不要旁的聘禮，只要你答應我兩個要求。”

　“你說。”

　“第一，配合我向皇帝復仇，將他的罪惡公之于眾。第二，你登基之后，開放子科舉之路，允許子朝為，與男子無異。”

　這兩個要求，若是換了任意一人，怕是都會被嚇退。

　然而對謝蘭胥來說，這兩個都是無關痛，和他的利益毫不沾邊的要求。

　“你不要寶藏了麼？”他問。

　“你也說過，寶藏是我們二人的。”荔知說，“我便不另作要求了。”

　謝蘭胥抱，在耳邊說：

　“好，我都答應你。”

　“我了。”荔知再次嘆了口氣，說，“為了在王蓮上跳舞，我已經日沒吃過一口飯了。”

　“我馬上小廚房給你做——”

　“我想吃你親手做的。”荔知幽怨地看著他。

　現在就是讓謝蘭胥去摘星星，他都會立即畫圖紙造登天樓，更無論說一碗親手煮的面或稀飯。

　謝蘭胥大步走出臥室，向著廚房而去。

　他的影消失后，荔慈恩從夜中走了出來，進荔知的臥房。

　看見躺在床上的荔知，荔慈恩彎腰逗了逗蹦蹦跳跳的小鯉，然后才在荔知邊坐了下來。

　“象升呢？”荔知問。

　“他也想來看姊姊，不過我讓他暫時別來。”

　“嗯。”荔知說，“按理說，現在我應該正生他的氣。讓他暫且忍耐幾日，不用擔心我。”

　“姊姊神機妙算，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荔慈恩說，“可我有一事不明。”

　“什麼？”

　“讓瑯琊郡王知道失去的覺，有這麼重要麼？”說，“重要到姊姊不惜以涉險？”

　“如果他不能理解我的悲痛……”

　荔知意識到了什麼，沒有把話說完。

　“姊姊很聰明，從小便如此。”荔慈恩說，“我一直相信，姊姊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但是姊姊有的地方也很遲鈍，遲鈍到自己為什麼

　要這麼做都不知道。”

　“如果他不能理解姊姊的悲痛，你們便無法長久。”

　荔慈恩說出了沒有說完的話。

　“……”

　荔知希謝蘭胥能真正理解自己。

　就像嘗試去理解他為了生存不擇手段一樣。

　在他還未開口的時候，便已經嘗試去理解他了。他的傲慢，卻將的悲痛置于門外。

　真的只是因為傲慢而憤怒嗎？

　還是因為沒有被重要的人理解，所以才憤怒？

　“我希姊姊能獲得自己的幸福。”荔慈恩握住的手，“這是我們兄妹兩人對姊姊言聽計從的原因。”

　“姊姊也要把自己的幸福放在心上。”

　“即便是為了我們。”

　荔慈恩說：

　“為了還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