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笑寡淡, 笑完了角一沉，吝嗇得收回去了，袍起。

　蕭臨風機靈, 立刻跪下，大聲恭敬道：“恭送二殿下！”

　唐荼荼慢了一拍，也忙跟上。

　廿一雙臂抱劍站在亭外, 瞧著一不像樁子，心思卻轉得快。他看主子抬腳從亭中出來，無無緒，眉眼疏淡。

　廿一心一提，知道殿下這是憋著火了。

　聽到姑娘與生人見面，殿下就立刻趕來，看見姑娘頸上的掐痕，連事由也不問，立刻給姑娘做主了；后邊蕭舉人胡攪蠻纏, 殿下又反復問唐二姑娘“是不是”，明顯站在這邊，是怕了委屈不敢講。

　唐二姑娘卻不領, 不老實，不坦白，反倒跟著蕭舉人沆瀣一氣, 把殿下的好心踩在泥里。

　不識抬舉。

　奴才隨主，廿一先前對唐荼荼的和煦也立刻冷淡下來, 朝跪在地上的兩人冷冷了一眼, 收整隊伍帶著侍衛回了。

　方才唐二姑娘這里是有人跟著的，只是離得遠，聽不到他二人說了什麼。盯人的影衛靠分辨型辨出了兩句話, 什麼“江隊長”，什麼“五人”。

　只言片語的聽不懂，卻把蕭臨風掐人的作看得清楚。明顯不是他二人狡辯的這樣。

　頭回面，一見如故，說了沒幾句話立馬反水，掐脖斷臂的，似有深仇大恨，一扭頭又化干戈為玉帛了。

　這二人遮遮掩掩，一個信口雌黃，一個連讓自己名譽掃地的名頭都敢認，必是瞞著更大的。

　至于他們說的那些“怪話”，不懂不怕。廿一想，錦衛里多的是能辨人口型的厲害角，只要型學回去，總能破譯得出大半意思。

　廿一：“殿下，蕭舉人那頭要派人盯著麼？”

　半晌。

　晏昰：“是我眼拙了。蕭、臨、風——”

　他徐徐念出這三字，問：“蕭家是什麼人家？”

　廿一：“是蕭氏義學堂出來的。這蕭舉人年失怙，父親不知是何人，五歲時被陳塘縣有名的大善人——蕭月娘——收了蕭家義館，后又念了蕭家義學。義學堂里盡是些孤兒，全隨了蕭月娘的姓，認作母親。”

　晏昰負著手，踱著小徑走回上游宴席上。滿園的舉人和員遠遠看著他，都騰得站起來，功名在，只需欠行禮，不學生規矩不好，都抬眼張，被同桌舉人呵斥，又忙低下頭去。

　在席尾停住腳，晏昰道：“小小年紀練就了一副蛇蝎心腸，對一個弱質流步步相，半分余地不給人留。這小子不是尋常人，去天津府仔細查他的底細，再將其試策口問的卷子拿來給我看。”

　廿一對“蛇蝎心腸”四字細品了品，又對“弱質流”四字細品了品。

　得，還是向著唐二姑娘的！

　廿一無聲發笑：主子是跟二姑娘較上勁了，非要把得一清二楚不可。反過來講，這位二姑娘邊的奇人奇事，真是多得沒邊兒了。

　跪送二殿下一行人走遠后，唐荼荼才拍拍站起來。

　一旁的蕭小鬼仍在冷笑，一張，沒遮沒攔：“他為何替你出頭？他是你郎，還是你是他外室？”

　為當事人的唐荼荼，毫沒有“我的靠山給我做了主”的高興，本來就是出汗的質，這麼一小會兒后背全了。

　才順順暢暢舒出第一口氣，就聽到蕭臨風又大放厥詞。他剛才回話時裝得一正氣，一扭頭，就變回了這子二流樣。

　唐荼荼心頭火竄起三丈高，一掌呼他腦袋頂上：“顛倒黑白，污我名聲！蕭才子倒是了不起！”

　“你裝蒜！”怕被著，蕭臨風傷的右手背在后，左手一把攥住的手腕。

　看樣子，他只是被打得惱火了，作抵抗般狠狠抓住了唐荼荼的手。可這一抓，蕭臨風的長三指卻準而又準地掐在唐荼荼手腕寸、關、尺三，掐了脈，借機飛快查探的氣海。

　這只手虛無力，氣海中更是空的，連脈相都是浮的，竟還似有氣不足之癥。

　蕭臨風眼皮一跳，覺出有異。

　一手刀劈斷他小臂骨，竟然不是習武之人麼……氣虛？這氣吞山河的架勢，還有剛才那發出來的巨力，怎麼會是氣雙虛？怪哉！

　他神思極快，一試便走，甩開了唐荼荼的手，怒道：“分明是你倆將我牽扯進來的！憑什麼要革去我的功名？不用那個狗屁魂兒替我口試，老子也是妥妥的舉人，帖試每道題都是我答的！”

　他一說“魂兒”，唐荼荼就哆嗦，立馬低聲訓他：“管好你這張。”

　多余的沒說。

　蕭臨風臨危生智，想出這樣的招兒也要給自己解困，他一定也是怕自己腦子里的異樣被人發現。

　想到附近可能還有影衛留著沒走，唐荼荼什麼也不敢再說了，氣沒發完還得憋著，太一曬，立馬犯暈乎。

　唐荼荼起拳忍過這陣暈眩，扭頭踏上左側小徑，往客席回去了。

　蕭臨風神沉地著走遠，恨恨甩手走了東邊。

　唐荼荼今日沒怎麼用力，只使著巧勁揮出一手刀，遠沒有上次在張家屯抬車時消耗大，卻到底是用了力氣，四肢有些發，慢騰騰地走回席上。

　一群客都端莊坐著，清一水落了枕似的，著東頭戲臺子。

　“姐，你怎麼才回來？”唐珠珠扯扯袖幅，小聲念叨：“方才娘都派福丫和芳草去找你了，沒找著你不說，倆也給丟了。”

　應該是走岔了路。唐荼荼道：“沒事，再等等就回來了。”

　兩人竊竊私語，被唐夫人瞪了一眼：“快抿住，二殿下正說話呢。”

　唐荼荼點點頭，筆直地坐下，又了脖子上纏著的巾，怕松松垮垮地散開，直到得脖子有了局促，才撒手。

　母親和珠珠一樣心，都沒看出脖子上多出了這一條巾來，萬幸萬幸。

　東頭的戲臺上聚攏了全園人的目，唐荼荼遠遠看著二殿下在戲臺上說話。

　雖然依舊聽不清，但那群學子們個個豎著脖子坐得端正，遠比剛才聽禮部侍郎念圣上手諭時還要專注得多，不知是因為說得彩，還是為瞻仰皇子風儀。

　那戲臺是頭天搭起來的，臨時搭起來的木板架子仿不出雕梁畫棟，只得金纏銀裹、鋪滿紅毯，熱鬧也稽。

　二殿下一白金袞服，從容散澹站在上頭，既不戲，也不顯得突兀，渾然一副以濃墨重彩為背景的畫。

　唐荼荼從沒這麼遠地看過他，手搭在額頭上認真看。

　二殿下不板著臉的時候，那冷峻的兇模樣就收起來了，率先撞眼簾的就是俊，唐荼荼從自己貧瘠的詞庫里拉出一個“氣宇軒昂”，一個“風霽月”，別的詞就想不出了。

　眉眼五都似用心雕的，唐荼荼沒見過別的龍子孫什麼樣，只看見他，就覺得很符合王朝氣象。

　先頭滿桌還在絮叨“哪位舉人公子更好看”的小姑娘們，都失語一般呆呆著，半晌才有人輕聲喃喃：“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桌上的姑娘全都一副“說得甚妙，這句合該用來形容二殿下”的仰慕神。

　唐荼荼的文學修養一言難盡，勉強聽過前四個字，什麼意思全然不知。

　珠珠還沒到欣賞君子姿容的年紀，看姐姐不懂，小臉得意起來，一個詞一個詞拆開，給解釋得支離破碎。席上的姑娘聽見，說解釋得不對，又七八舌地爭執起來。

　唐荼荼脖子上纏著的巾，有點出神。

　——瞞過去了。

　今后不知如何，起碼眼下，瞞過去了。

　他走前那一道目，當時覺得是冰冷的，冷得唐荼荼全寒直豎。眼下再去回想，好像不是冰冷……而是對冷淡了。

　這一點微妙的差別，大約是因為對失了。當著一群侍衛的面兒，悖了他的好意，二殿下落了難堪了。

　也是，本就不是一路人，還指做朋友麼？

　唐荼荼寬自己：非親非故，殿下不會無緣無故幫你，他天天盯著你，是因為從沒信任過你。即便在農莊那天夜里，表了忠心，也半點用都無，你顯出的異常之越多，會像那本《異人錄》一樣，以后就難善了了。

　立場不同，遷就不了他的心了，只能先揀著最重要的事圓過去。騙也罷，瞞也罷，隊長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想了一遭，理清楚頭緒，唐荼荼把心里兩分愧疚摁平了。心說做不朋友也就罷了，以后可萬萬別惡才好。

　過了午時，典儀高都走了，男客那邊不多會兒便醺醉一片，借著酒意又是雅興大發。這群學生實在沒新意，一高興了就是寫詩、畫畫、侃大山，從小玩到大都不膩。

　客陸續離了席。遠遠著義山玩得高興，唐夫人笑笑，拉著兒們起，“哥哥玩吧，有你們爹照看著。”

　跟幾位夫人作了別，又喊來管家待宴后如何拾掇，還跟華宅的管事道了謝，事事安排周全了，唐夫人才帶著倆姑娘離開。

　剛踏過前園那道圓圓的月門，唐荼荼右肩一重，落上來一只手。

　回頭去看，還是蕭臨風！

　日被門截去一半，照在他臉上半晦半明，跟鬼影似的。唐荼荼嚇一跳，咯噔噔往后退開兩步，警惕道：“你做什麼？”

　蕭臨風：“是我。”

　這腔調，地道普通話。唐荼荼一驚：“隊長？你回來了？”

　江隊長別開視線，抬手就去捂頭。

　唐荼荼又一慌：“你又頭疼了？”忙抬手要扶，被江隊長格開了。

　江隊自己尋了面墻扶墻站穩，錯著目不敢看，揮手苦笑道：“你離我遠些，你離得越近，他越狂躁，在腦子里踢打。”

　這話落，江凜捉住唐荼荼的手，推過一只小小荷包來，又攏住的手握合拳。

　“回去再看。有人來了，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一更，二更努力十二點前。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國風·衛風·淇奧》

　意思是“文采奕奕的高雅君子，德行純如青銅，高貴莊嚴如同玉璧”。和那句更有名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同一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