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來傳信兒的時候,晏昰剛剛睡下。他思慮重,睡是極艱難的事,被吵醒后,語氣明顯不快。
“什麼事?”
廿一避開腳邊跪了一地的恭仆,停在外室,躬稟報。
“探子來報,唐府那位二姑娘戌時三刻出了門,上了一輛不知來路的馬車,往東面圃田澤去了。”
晏昰眉心匯攏:“圃田澤?”
圃田澤名為河,實則是隨山勢鑿出來的一條引水渠,后來因祖皇帝于東邊籌建興慶宮,地方不夠,就把東面城墻拆了,向外移了三百丈。
這條水渠便不做引水用了,河道改得蜿蜒曲折,改了一景致,漸漸地聚起了一群附庸風雅的文人。幾十年過去,了個煙花之地,風流藪澤,青樓一座挨著一座。
去那兒做什麼?
廿一沉聲又稟了一事:“今晚,倭國使臣在澤邊的春江花月樓設宴作樂。往常他們都是點了歌舞姬,帶去別館里陪酒作樂的,夜里從不出藩院。今夜卻反常地去了春江花月樓,又恰逢倭人天皇的回文剛到……這個時機實在太巧,奴才心覺有異,不敢耽擱,才來回稟殿下。”
晏昰飛快思量。
倭國,自先祖的馬蹄踏破大和以后,一直是盛朝的藩屬國。百年來,朝貢一直足量著,可最近幾年,態度卻漸漸古怪起來,父皇每每將國牒給倭人使臣帶回,卻總是隔年才能收到他們天皇的回文。
這兩年,又開始參酌盛朝制,謀求變法,組練水兵。想來,是生了異心了。
倭國離得近,來得最早,自四月京住松庭別館后,一直在京城各窺探,夜后卻從不出門,一言一行都在影衛的眼皮子底下。
今夜卻反常地出來聚會了,這是探到了什麼?
他想起影衛從唐府拓來的那張寫滿了布防的輿圖,晏昰飛快披起:“點三十影衛,盯好樓里樓外,沒我下令切勿妄。”
“奴才領命!”
前院清點好人數,一片黑影騰空躍起,奔了東邊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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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行出街門后,行人漸漸下來。
往常到了這會兒,該是夜閉坊的時辰了。今年趕上太后壽辰,京城各坊都忙在夜里排演煙花竹升天,時不時就有某個方向響起噼里啪啦的竹聲。
行過宣坊時,暗巷里又有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跟上來,隔著五步遠綴在他們后邊。
唐荼荼掀起車簾,往后瞧了瞧,看馬車規制一樣,知道是自己人。又盯著前頭這車夫的側臉細瞧。
年紀不大,約莫二十出頭,赤膊穿著一件短衫,很是干。
車夫的機靈勁不是假的,聽到掀簾聲,頭也沒回,便笑著自報家門:“奴才劉德,姑娘喚我劉大即可。因為會點功夫,也會算幾個賬,平日得小姐幾分青眼,這回奉小姐命,來替姑娘辦事。后頭的是我二弟劉才,功夫比我好些,姑娘盡管使喚。”
話聲輕,剛夠們聽著。
唐荼荼客氣了一下:“勞煩您大半夜的跑一趟。”
“怎敢說麻煩。”劉大笑道:“得了姑娘的口信兒,小姐就催著我來了。說自己在京城人太多,不便出面,姑娘自己想法子。”
唐荼荼彎起眼睛:“替我謝謝娘。”
劉大接著說:“大爺負傷回府后,府里的人便跟上了岳家爺,跟了一夜了。這會兒,岳家爺還在擷芳樓里逍遙。”
——擷芳樓。
唐荼荼咀嚼著這個名字。
一群下流胚,倒是把院的名字起得雅。
唐府離圃田澤不算遠,馬車行過東市,再過一道浮橋便到了。不同于城中的冷清,這地方一到夜里,才熱鬧起來。
河道里全是花船,船上的鶯歌燕語隔著半條河都能聽到,各家的竹歌樂聲你一句我一句,倒也相得益彰。再遠的青樓富麗堂皇,也不知怎麼能做出那麼多兒的燈火,似蒙了一條條彩的紗。
車道是條緩坡,路不寬,馬車最多只能并行,兩旁有子攔車招手,笑聲甜膩又張揚,一雙雙藕臂全|在外頭,揮兩下,一陣幽香就往人鼻子里鉆。
福丫著脖子看都不敢看,唐荼荼卻看得仔細,三面車簾都高高挑起,看了這邊看那邊。
劉大瞧著有趣,心給二姑娘解釋:“這邊的館分南中北曲。南曲里都是奴,年失怙的孩兒們,被人牙子販到鴇母那里,調|教大了出來接客。除非有人給贖銷奴籍,不然一輩子跑不了。”
“中曲里邊多是白,歌舞、樂、飲,都在里邊,靠勸吃勸賭勸買酒賺錢。也都是窮苦人家的姑娘,想著賺夠錢就回家,賺著賺著,就回不了家了。因為客人都有些份,里頭沒行事太荒唐的,多數也能湊合得個善果。”
“這中曲,也是窮酸書生最流連的地兒,寫幾首酸詩,傍著窯姐,讀書考功名的也不。”
“北曲離著興慶宮和家近,里邊是名與,地地道道的銷金窟,豪擲千金也使得,人間能到的,全在里頭。聽說里頭的名派頭比家小姐大,奴才沒能見識過。”
唐荼荼多看了他兩眼,覺得這一番話說得犀利,真不像是個奴才。這個劉大,回頭得好好問問娘。
“岳無忌在哪?”唐荼荼問。
劉大將馬車停在路旁,折鞭一指面前的那座樓,“這便是了。”
抹了金的“擷芳樓”三個字,在夜中閃爍著金晃晃的。
圃田澤,順著東北的臨都山而下,東北兩面鄰著綿延山勢,并無好風。西南兩面卻是一馬平川,視野開闊,站在上游高,坊市人家、清荷畫舫皆在。
青樓不能和家一樣坐北朝南,是坐東朝西的,擷芳樓風最好的這左半邊,也就是富家子玩樂的地方了。
一二樓都是小房,三樓以上才是好地方,正是盛夏,樓上的槅扇支窗全開著,窗一片青幔紗在夜風中招展,樓里燈火明璨,是看著就極了。
劉大一路上話沒停過,到了地方卻不吱聲了,和他那弟弟垂手站在一旁,看著二姑娘打算如何做。
樓與河堤被一道墻隔著,墻不高,比唐荼荼只高一個腦袋。
唐荼荼扎了半個馬步,蹲下,與福丫說:“踩我上去。”
“姑娘使不得!”劉大忙攔下,“奴才來,奴才來!”
他連忙彎腰在墻邊蹲下,背又寬又厚實,當個踏腳石夠用了。
福丫被趕鴨子上架,踩著劉大的肩,巍巍地爬上了墻頭,慌張地:“小姐,好高啊……”
哆哆嗦嗦回頭看,卻見小姐扶都不用人扶,就地一跳,雙手抓住墻沿,連蹬幾腳就攀上來了。可惜臂力差了些,劉大連忙在腳下一托,唐荼荼借力也上了墻頭。
“你別怕,坐不穩就往后摔,往前摔沒人能接著你。”
墻沿還沒一乍寬,福丫心肝一齊齊地,這下真的想往后仰摔了。唐荼荼一把抓住了的手,給了幾分底氣。
等福丫脈搏跳得沒那麼快了,唐荼荼才開始給講:“等岳無忌出來了,你把他勾引過來。”
福丫傻了:“怎麼勾引?奴婢不會呀。”
“……你不會?”
福丫差點哭出來:“奴婢學勾引人干什麼啊!那都是壞姑娘才學的!奴婢……奴婢……”
噎噎,眼看著就要哭了,唐荼荼忙安道:“不著,你帶著帷帽的,誰也認不出來,岳無忌也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你一個影兒。”
福丫拉拉上的輕紗,依舊噎噎:“那勾引、也該、該是小姐來,這是、小姐的裳。”
“我不行。”唐荼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段,發愁道:“岳家爺,不大可能喜歡胖子啊。”
安了好一會兒,總算把福丫說通了,唐荼荼手把手教:“你把領往下拽拽,等出來了,你就喊一聲‘公子救救我’,把他過來。”
“公子……救救我……?”福丫照貓畫虎。
唐荼荼看著。
底下的劉大劉二也仰頭看著。
盡管福丫聲兒都是抖的,可一張口,活一個聲氣的壯婦。
劉大苦笑著給出評價:“這聲音不行啊。”
劉二:“好生朗。”
劉大:“聽著太,沒法把岳家爺勾引過來吧。”
劉二:“除非岳家爺就喜歡嗓子的。”
唐荼荼愁白了頭,在家時只想著怎麼好看了,忘了福丫聲音了。
正當此時,擷芳樓三樓有人走近欄桿,探出,朝著這頭做了個手勢。劉大看見了,催促道:“姑娘,岳家爺要出恭了。”
唐荼荼忙往墻下跳,待福丫:“你就坐在墻頭上,不用說話,也不用,我說。”
福丫哭哭啼啼,一個人被晾在墻頭上,前后都不得,兩條吊在墻沿上,只能老老實實坐在那兒了。
這兩天,岳無忌過得滋滋。
他從學臺擬題先生的孫兒那兒買得了試題,高中解元的夢都連著做了兩日,心里有事藏不住,便跟關系最親近的堂哥悄悄說了這事兒。可堂哥也有“最親近”的堂表兄弟,如此一傳二,二傳四,知的一下子了六個人。
岳無忌人傻,心眼還是有點的,沒直接把題給他們,他們這個請自己吃頓飯,那個替他寫功課,那個拿家里最值錢的東西來換,收了一堆的好。
他那堂哥年紀最大,今年已經十七了,沒什麼好玩意給他,說要帶他驗“人間極樂”,就帶他來了擷芳樓。
到底是一塊長大的,他那堂哥好賴有點數,知道男兒小小年紀就破戒會壞了骨,沒敢帶他狎,只帶著聽聽小曲,喝喝花酒,幾個堂表兄弟一塊攤份子,嘻嘻哈哈熱鬧一夜。
——香噴噴的花酒真是好喝,人小手也好好。
岳無忌有心要在堂哥面前給自己長長臉,題紙沒直接給他看,打算找個學問好的同窗答了,再連題帶答案一塊兒給堂哥。今日因為一個唐厚孜,鬧出了這檔子事,岳無忌心里有點打鼓,還沒敢跟堂哥說。
他出來解完手,在夜風中兜了半個圈,吹得滿頭酒意散去,聽到了一聲貓似的“救命”。
岳無忌一愣,豎起耳朵再聽,又聽著了幾聲“救命”,聲音很小,聽著是個弱弱的孩子。
“哎,聽著了!你怎麼啦!在哪兒呢?”岳無忌忙循著聲音去找。
他轉過那棵合歡樹,看見一個段窈窕的姑娘面朝外坐在墻頭,正回拿著手絹向他招手,戴著頂好看的帷帽,只出一雙明亮的眼睛,真真是亮如星子。
兩點眉尖似顰非顰,一把小嗓兒似泣似訴,輕綿綿。
“哥哥?哥哥幫幫我,為看月亮爬得高,下不來了。”
墻頭的姑娘一紗寬松,里頭襟也隨著轉的作下,香肩半遮半的,岳無忌看直了眼睛。
“哎,你等著!”他心里涌起無限的俠氣來,朝著墻就沖過去了。
東面有座流觴亭,站在亭上可以居高遠。
晏昰問:“擷芳樓和春花秋月樓之間,有暗道連通?”
廿一:“……沒。”
晏昰又問:“春花秋月樓里的倭人使臣有異?”
廿一:“……沒,喝了一晚上花酒,爛醉如泥,一個人沒。”
晏昰沉沉呼出一口氣。
堂堂二皇子晏昰,連著外廷一等侍衛長廿一,還有三十個影衛,蹲守在擷芳樓各個門廳節點、回廊要道,聽著們主仆倆演雙簧。
沒等來倭人使臣的異,沒等來唐家和倭國勾結的罪證,只看了出荒唐稽的人計。
捱著蚊蟲叮咬,忍著困。
廿一小心瞧了瞧主子表,也是冷沉沉一片。知道自己這回犯大錯了,他無聲無息地跪下請罪。
晏昰沒看他。
那頭的唐荼荼還趴在墻頭,在那丫鬟邊,聲細語地喚:“哥哥,你爬得慢一點,別摔著。”
“好嘞!”
那個岳家爺使出吃的勁,爬過了圍墻,落地還沒站穩,就不出所料地,早早等著的健仆一手刀拍暈了。
“……蠢貨。”晏昰低低罵了句。
廿一沒抬頭看,以為罵的是自己,頭垂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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