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韞倩果然笑起來,撐坐起,“拿什麼打?”
“拿馬鞭子,太太去攔,老爺氣不過,將太太一齊打了。太太心里有氣,就說:‘你既與姓單的有些,何不去問問他,只管打你自己的兒做什麼?’老爺卻嫌事丟人,不愿意去,更何況,咱們老爺那個人,向來只問自己的前程,何時管過兒的?他還怕去問,得罪了單大人呢,只把氣撒在太太與二姑娘上。”
“哈哈哈、痛快痛快!”韞倩將個掌鼓得啪啪響,適才愿意起,蓮心拿裳來換,“范紗霧是這世上一等一的蠢貨,我要是,稀里糊涂地邊睡著個男人,拼死我也要問個明白的。”
蓮心見來了神,笑得益發高興,“哪里敢呀,如今又不是在家坐姑娘的時候,事事有太太做主。在單家,這事恨不得再不提起呢,還敢上趕著去問?聽說衛嘉的那個小妾眼瞧要生了,愈發要騎到頭上去了。”
舊愁萬種在韞倩眉間暫推開,整了妝發,套上件緋紅灑金長襖,戴著灰鼠臥兔,往二娘屋里去。到時正熱鬧,三個聽著仙說故事,三房小妾磕著瓜子笑在一,唯櫻九在小席上,無人說話,有些冷清。
眾人見韞倩來,將請在其中,栲栳圍著,親親熱熱的家人模樣。櫻九瞧不過眼,借故辭回房中,摔碟子砸碗,惱足了氣,坐在榻上烤火,半晌不吱聲。
小丫頭見面冷若霜雪,一頭上了瓜子點心,一頭在榻上勸,“五娘與們置什麼氣呢,們都是幾百年的老人了,如今老爺還是最疼五娘的。”
櫻九冷笑,“姓盧的黃土埋在脖子上的人,要他疼我取什麼用?們會結呀,沒日子姓盧的死了,當家的就是太太,眼前結好了,自然有們的好日子過。我與太太,偏生是八百年的仇人,姓盧的要是沒了,還不知道要怎麼發落我呢。如今再不想個法子把料理了,只怕日后就是來料理我。”
說話間,兩個人對榻盤著,嗑嗑吃起瓜子,銅壺架在炭盆上頭,咕嚕燒滾了,丫頭提起來瀹了壺茶,“五娘上回講那個林裁,不就是現的把柄?您不是說見過他,是哪家的大人來著?”
“都察院施家的。”櫻九掛著角笑笑,“我說呢,怎麼瞧著他總覺著面,好容易想起來,那時候太太出嫁,他與姓盧的一道去迎親,我送著太太出來,門口撞見過一面。這兩個/夫//婦,不曉得是何時刮賴上的,竟如此膽大包天,只怕,肚子里那個,還不知是誰的野種呢。”
“那五娘就將事抖落出來,趁老爺還得,就是顧著面子不休,也要將這副家業另找個人擔著,這府里,除了五娘還有誰?”
櫻九將眼轉一轉,朝招招手,附耳過去細說一陣。那丫頭不迭點頭,搖得個珍珠步搖對著長燈熒熒閃。
到四更天適才聽見盧正元回來,醉醺醺倒在鋪上,似猛地一陣地山搖,將櫻九驚醒,回頭瞧見個碩的子,恨得眉蹙春山,爬起來將床頭銀釭點上,站在床前厭嫌地瞪著他。
瞪了半日,爬到床里頭,將他搖一搖,“老爺,好歹洗漱了,了裳再睡不遲。老爺、老爺?”
半合兒,盧正元咂著睜眼,迎面瞧見來不及收斂的厭惡臉,抬手就是一個掌,“好你個賤/人,你是嫌我臟?真是愈發抬舉得你不曉得自家是個什麼份!”說著撐起來,“老爺我就是八百年不洗子,也比你高貴些,哼哼!”
他吭哧吭哧笑起來,櫻九卻淚眼婆娑捂著臉哭,哭了片刻,又是撒又是耍橫地拿腳蹬他,“我什麼份?我原是你家挑糞擔水的丫頭,你收用在屋里,著你的打罵,還要著你幾房妻妾的氣。不得是我命苦,何必活著,不如一頭吊死歸了西,到菩薩跟前問問,怎的遇見你這麼個索命的閻王!”
那盧正元見哭哭啼啼解下帶,往床梁上掛,酒立時醒了一半,忙下脾氣來勸,“使不得使不得,我的心肝寶貝兒,你要死了,不如先把我盧正元殺了,好到地下,陪你做對鬼夫妻。”
櫻九噗嗤一聲破涕而笑,匆匆又撅起來,拿眼乜他,“哼,你也就在我面前逞兇霸道的,到你那太太跟前,你也敢這般欺來著?呸、我瞧不上眼,你若有能耐,就不該人欺到家里來,還一條直直的腸子待人家。真是個八百年難遇的糊涂人,虧得經營著這樣大的家業,還做著,真真是全耐祖宗庇佑。”
這一場鬧,盧正元酒已醒了,琢磨這話有些暗里意思,便摟著問:“你休要諷我,什麼被人欺負到家里來?誰來欺我?我盧正元上無父母,左右無兄無弟,縱有些親戚,也都不是同脈,家中大小事無不是我說了算的,誰還敢欺我?”
“瞧,還真是個糊涂腸子。”櫻九推他一把,滿面冷峭,“實話告訴你,虧得我替你留著心,否則,你怎的死的都不曉得。你只顧在外頭鬼混,哪里曉得后院失火?人趁著你不在,把/夫都引到家中來了,你還做夢呢。”
盧正元臉驟變,“什麼/夫?又是哪一房?”
“哪一房?哼,還不就是你那神天菩薩掐算來的正房太太?你不在家,那/夫就裝作織霞鋪子里的伙計,隔三差五往家中來,給裁裳量段。趕巧我那日也要裁件裳,請了那林裁來,迎面一瞧,便覺面,想了好些日子才想起來,你那正頭太太出嫁時,他還跟著你的馬往府里去迎過親,你道是誰?”
盧正元將兩團稀稀拉拉的眉蹙起,“誰?”
“都察院施尋芳施大人家的公子,如今在通政司當差的施兆庵。”
忖一忖,盧正元連連笑著擺手,“你盡是胡說,太太也不大出門走,如何與他弄在一?你倘或說是哪個班子里的戲子,我還肯信些,這樣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我斷不肯信。”
說著,見櫻九冷眼冷笑,他便又將一張臉迎過去,“你既說他們有,又是哪里認得的?總不能是那小子放著不做,喬個裁專管進人家后院//婦吧?況且那裁我見過的,施兆庵我也是認得的,哪里是?”
“哼,你見過他?可瞧清他長什麼模樣了?”
盧正元埋首一想,偶然撞見那林裁,都哈腰躬的,倒真沒留意他什麼模樣。想一陣,仍有些不敢信,“大約是你認錯了人吧?”
櫻九索一頭倒下了,掣著被子翻個背過去,“活該你做了這千世的王八,說給你你還不信,你且等著你這滿副家業落到別人手里好了,我才懶怠管你這些閑事!”說著,心下大火,猛地又翻坐起來,“你若不信,等節下過去,我了那林裁來,你躲在家里,好生瞧瞧!”
如此,那盧正元半信半疑,與商議出個法兒來,合倒下,這一夜卻翻來轉去,輾轉不眠。
未幾日過了元宵,到二十那天,殘臘將盡,春寒尚在。這日天晴無雪,大街上有人折了梅花來賣,樹綴瓊英,暗度香塵,裊裊牽著姑娘的,急急往那織霞鋪里奔去。
果然是櫻九跟前那丫頭,踅進鋪子里,連連敲著柜臺,將老裁由門簾子后頭敲出來,便道:“你們鋪子里的那姓林的裁呢?就是常往我們家里去的那個。”
老裁隨口扯個謊,只說去人家家頭送裳去了。丫頭又道:“年前他往我們家去,丟了件東西在我們太太屋里,原早要來告訴的,誰知年下忙又給忘了。我今日出門,路過你們鋪子,才想起來,進來說一聲,你告訴他一聲上我們家取去,我們太太還要裁件夏天的衫子,順便請他一道量了。”
那老裁只得先應了,等去了,便打發另個徒弟往通政司衙門去回話。趕上施兆庵正從衙門歸家,聽見這話,只當是韞倩有要話與他說,便跟到鋪子里,換了裳往盧家去。
這時節,韞倩才剛睡醒,鏡前慵整烏蟬鬢,換了裳,擺了早飯要吃。吃了兩口,就見盧正元走進來,屋里顧盼一圈,榻上坐下來,兩個黑漆漆的眼盯著。
片刻察覺,擱下箸兒,“你瞧著我做什麼?要吃飯就丫頭添了碗筷來,未必還要我請你?”
“我不吃飯。”盧正元將眼收回,理一理擺,照著與櫻九商議的話說:“我要往陳家去一趟,恐怕二更天才得歸家,你懷著子,夜里早些睡。”
“曉得了。”
韞倩冷冷淡淡,打發他去了,又吃兩口,再吃不下,走到臥房榻上坐著。支頤半晌,無事可做,起針線來,做一雙孩兒鞋面,紅彤彤的緞,綴繡著只金的老虎,還差半個耳朵。
正好那耳朵了結,聽見蓮心端著燕窩進來,擱在炕桌上勸,“姑娘才剛早飯沒吃幾口,現再吃口燕窩好了。”
只恐又連番嘮叨,韞倩不得端起來,“再沒有像你這般著人吃飯的。”
搖搖頭,吃了半碗放下,倏地隔窗聽見個丫頭在院中喊:“太太在不在家?”
兩人還道什麼事,正疑,走到外頭扶門一瞧,廊下高高地立著施兆庵,仿佛是哪里來的冤孽,踏碎了韞倩那些朝思暮想、昏天暗地的日子,錐心刺骨地索命來。
忽覺心跳陡止,魂飛九天,眼一熱,便泛了一場洪水,不知是福,是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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