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日啼鶯,晚涼桂香,奚緞云只覺心里跳得急,似一片夏荷,仍有凋敝的模樣,“可你爹自錦玉食長大的,沒吃過什麼苦,別說杖刑,就是打幾鞭子,他也不住啊,何況這麼些板子?”
花綢免不得坐在邊勸,“娘,這是皇上下的旨意,咱們都沒法子,也無門路可走。您別慌張,桓兒說得是,施大人既是大哥哥的好友,也不會冷眼旁觀。”
倒勸得奚緞云心酸難捱,又不好他兩個擔心,忙笑著追他們出去,自己臥倒帳中,眼淚撲簌簌而下。
誰都開懷著事有了解,或許連奚甯自己也高興圣意明朗,朝局清晰,只有為了這一百二十的刑仗耿耿于懷,揪著心,好像板子是要落在上一般。兒長得連風搖金樹,悉悉索索,也像是在笑。
時過下晌,日晷西墮,都察院堂紅毹鋪地,奚甯坐在椅上在供錄上畫了押,拿出條絹子搽了手上的紅泥。施尋芳接過瞧一眼,遞給一經歷,那經歷接手時,朝施尋芳暗里使了個眼。
施尋芳略垂眼皮,暫且沒做理會,坐到椅上與奚甯笑一笑,“如今潘懋的結局如何,已經是昭然若揭,聽說許多員都急著與他撇清關系,皇上眼下要咱們辦的,就是查出實證,將他定在案上,好他那些門生瞧一瞧,如今是法不容。他各省保薦的那些員,不日收到消息,只怕也要急得飛狗跳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又為利往,場上,更是如此。”奚甯亦泠然呷了口茶,“雖說圣意明朗,卻也不可掉以輕心。請寫封信到福建,告訴季安一聲,務必在明年年關前把鹽場的事徹查清楚。登封的事,犬子會上疏參奏,請旨派欽差徹查。至于荊州的事,我親自去。”
“山高水遠,皇上要你即日啟程赴任,可杖刑難免傷,路上如何得住?”
“皮外傷而已,不必掛心。”
言訖,奚甯拔座起來,摘了烏紗,寬解補服,端端正正疊在椅上,只穿著中與差役出去刑。
施尋芳原要跟去,可又滯后幾步,直到堂外金將那則玉山朗朗的背影完全淹沒,他才旋回案后,朝那經歷遞一眼,“你方才有什麼話說?”
“回大人,方才底下差役來報,說是潘暗地里派人給他們傳話,許了他們銀子,又威懾了一番,授意他們行刑時不要手下留。他們不敢瞞,告訴了卑職,卑職只好來回大人。大人看,要不要告訴……”
“告訴什麼?”
施尋芳掐斷了他的話,滿堂髤紅的案椅投映在他眼中,沉淀出更加晦暗的紅。朝野紛爭,永無休止,或許有一天,他與奚甯也會如今日之爭,那麼凡事,還是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的好。
于是他眼一冷,便似鐵錚錚的一把劍,斬斷了過去那些不大可靠的誼,“這話,我當你沒說過,我也沒聽見過,該如何做,他們自個兒拿主意吧。”
言訖將漠漠堅毅的眼投進萬丈晴,似乎其中有他閃耀的未來,耀眼到,足夠將舊日之掩蓋。
另有同樣堅毅的目鎖著空曠的場院,十幾名差役手執杖兩邊站著,奚甯咬著牙關跪在墁地磚上,將后背微微躬著,玉宇晴空中,滾棒擊打皮的聲音悶悶沉沉,一聲接一聲。
漸漸地,聲音不再那麼悶,添了些漉漉的水聲。他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痛出滿腦袋的汗,被一擊,汗就撒下來,洇開地上飛濺的。打到一百,像是把他五臟也擊碎了,從口里吐出一口。
倒地之前,眼前似有糟糟的人影相繼撲過來,是他為之戰的,紛紛攘攘的人世間。
當奚甯傍晚被抬回家時,奚緞云才知道一百二十杖刑是什麼。絕不是戲臺上不痛不的幾下捭梲,而是實實在在的淋漓,好像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拍得稀碎。
木呆呆站在金樹地下,無數人過,太醫、丫鬟、小廝……看不清出,只看見一盆盆清水端進去,又又一盆盆染紅的水端出來。那水,是他的,也想是的,好像有人拿著刀將的心削一削,足足一百二十刀,涼秋紛紛花墜,就了一顆心的碎片。
子一歪,就載到地上,“咚”一聲,驚得花綢在廊下回頭。那一個還不進去看看什麼模樣,這一個又倒了,急得眼淚簌簌直下,跑上去攙,又攙不,慌得在地上圍著打轉。
恰好馮照妝走出來,忙捉過來幫忙,“哎呀我的老天爺,里頭還沒醒呢,這里又添一個!快,先攙到你屋里去,等太醫瞧了大哥哥,也過來瞧瞧姑媽。”
說著,又揮袖跺腳地招來幾個丫頭,著將奚緞云扶進花綢屋里。花綢兩頭心,一時也沒了章法,只顧著在屋里踱步,見椿娘進來,忙去拽的手,“那屋里大夫怎麼說?”
“我在門口聽見一句,大夫說像是打傷了肺腑,里頭正著開方上藥呢,哄哄的,我也不甚明白。桓哥兒坐在屋里,也是一句話也不說。”椿娘晃見床上躺著人,一下急得跳起來,“哎呀,太太怎的了?!”
那紅藕守在床邊涕泗橫流,“太太暈過去了!你去屋里拉個大夫來給這里瞧瞧!”
場面一時愈發哄,椿娘又跑回正屋里,胡拉了個太醫來。太醫把了脈,倒說不大妨事,不過急火攻心,拿人參煎水送服也就好了。花綢忙椿娘去煎了來,這廂把藥喂下去,奚緞云卻不見醒,只是有了些靜,上囈語,死絞著眉,把一片殘絞斷,夜便隨凌的夢境罩下來。
不覺黃昏夜宇,云翳半掩明月,像蒙塵的寶鑒,照不清結局。奚緞云醒過來一會兒,什麼也沒問,也不敢問,連哭也不敢哭,生怕驚了鬼神,一聲不吭,在花綢的床上迷迷糊糊又睡過去。
花綢何敢吵,只留紅藕在床前服侍,悄步闔上門走到廊外坐著,看見正屋窗上熙熙攘攘的人影相錯相,又忙一陣,履舃漸散,人聲漸息。
半合兒,奚桓由亮堂堂的屋里走出來,垂著腦袋,滿額浮汗,背也佝僂著,上墨綠的圓領袍有些深淺斑駁,是奚甯的。
花綢揪了半日的心愈發了,坐在廊沿上喊他:“桓兒。”帶著滿面愁過來拉他,“屋里人多,我不好進去添,你告訴我,大夫怎麼說的?你爹如何?”
這一聲把他得魂魄歸,他拖著疲倦的影隨走過來坐下,欹斜在廊柱上頭,睨著花綢笑一笑,催頹落魄,“我長這樣大,還從沒見過我爹這幅樣子,渾是,趟在床上,也不醒,活像死了一樣。我小時候以為他就是史書上那些英雄,以為他永遠不死不老,永遠都是運籌帷幄的樣子。”
“死”字將花綢的眼睛扎一扎,瞳孔了一下,像是逃避,“別胡說,都察院的人下手有輕重,只是看著唬人,到底怎麼樣呢你先告訴我?”
說到此節,奚桓將腮角咬得一,端正了子,“還不見醒,方才又嘔了些,大夫說是擊傷了肺腑,將里頭的淤吐出來,倒是好事,只是日后千萬要留心保養。這板子打得有些蹊蹺,都察院是施大人的地界,底下的差役怎麼會將爹打這樣?這些人,都是執刑多年的人,打哪里、手上使什麼巧勁,都是十分老練的,有的人,就是打得皮開綻也傷不著肺腑。”
院中悄然廻風,吹得花綢寒噤噤地打個,將手塞在他的掌心,眉黛攢愁千度,“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將大哥哥打這樣?是潘懋?可他們若想除政敵,索下死手將他打死就罷了,怎麼還留了?”
“不是留,是給他們自己留余地。”奚桓蜷了手指包裹著的手,用了幾分力,“若將爹打死了,皇上追查,或許他們還要擔罪。況且爹死了,皇上還會派別的人往荊州去查,把爹打重傷,拖一拖,他們或者能爭取些時間把尾藏好。”
“可……”花綢緘默稍刻,抬起眼睛試探他黯淡的瞳,“你既然講施大人與大哥哥是至好友,又是都察院的史,他手底下的人人指使耍花槍,他真格就一點也不知道?況且大哥哥是他的好友,刑時,他怎麼不看顧著些?”
廊下的燈籠晃著火,奚桓眼里,漸漸轉冷,“施尋芳……”
“他,是不是也與潘懋父子有勾結?”
奚桓暗暗思忖一刻,卻搖頭,“我看不像,他自來與我父親同仇敵愾,就算他肯,潘家父子也不信他,況且他已經做到了都察院史,何必再去結他們?”
久想不出頭緒,花綢便反蜷著他的手,“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等你父親醒了,他或許會知道。夜深了,你先回去睡,我的屋子娘占著,也無給你睡。”
“睡是睡不了,”奚桓拔座起來,臉上有些蒼白,“卯時我就要趕到云林館去與周乾說一聲,他預備著借戶部送災糧的名義再往登封拖住布政使。那里出來,又要到翰林院與老師上疏皇上徹查登封之事。這一來回,大約得下晌才能歸家,還請你照看我爹。”
花綢亦跟著站起來,眉黛半顰,發的眼揪心地著看他,“你慌什麼?睡一會子再去不遲啊,登封在那里又跑不了,皇上也在宮里跑不了的。”
“耽誤不得,”奚桓往正屋窗戶上瞧一眼,笑著搖頭,“父親這一場刑,既是為姑,也是為了朝局,我若在后頭拖他老人家的后,不但辜負了他,就連他的兒子也不配做。”
藥香溫著輕寒夜,花綢不再勸,點來燈籠,細細囑咐椿娘與紅藕幾句,與他回那邊屋里去換裳。恰好余媽媽使廚房預備了飯菜,擺在炕桌上,招呼二人吃定。
奚桓隨意用罷,便進屋換裳,與采薇吩咐,“你將我的床鋪收拾給姑媽睡,我睡不得了,得出去辦事,北果備馬。”
“這深更半夜的,您要上哪出去辦事呀?”
花綢走過來,由采薇手上接了裳,“他要去辦公事,你去北果套馬吧,我來更。”說著,便將直裰套在奚桓臂上,又取來件帶里子的法氅,“南郊涼,騎在馬上風也大,你多穿些,我可伺候不了這麼些病人。”
檐外星疏月淺,孽海茫茫,奚桓趁無人親一親,接了燈籠游廊而去,壯闊的肩上,已有拂曉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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