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要”,好像真能似的。花綢輕輕一笑,將胳膊肘搭在窗臺,向長夜,“真是小孩子的話。”
“您不信我?”奚桓提著眉坐起來,支起一條膝蓋,將困在里頭,“我與爹說好了,若我考上甲榜,他應允我一個條件。我想好了,到時候,我就請他去給您退了單家的親事,將您指給我。”
花綢調目回來,著他直樂,“不說旁的,單說大哥哥給我退親這事兒。他憑什麼去給我退親?他去退了,人家就能答應?擅自悔婚,人家告到順天府,其他不論,衙門也照常將我扭送到單家去。況且單家于我們家有恩,早定下的事兒,怎麼好退?別犯傻了。”
“我犯傻?”奚桓有些不高興,笑眼帶著些冷意睨,“您不試,怎麼知道不能?”
他還小,他當然可以意氣用事。但花綢不行,不能將他的前途埋沒在這段驚世駭俗的愫里。因此和地對著他笑一笑,哄他,“我就做你姑媽,永遠是你姑媽,不好嗎?”
他徹底不高興了,笑意結凍在霧蒙蒙的眼里,“那我親您,您為什麼不躲?為什麼不干脆一掌打在我臉上?”
雕闌外夜風清,將花綢如一片的妝花緞吹開,意綿綿的思緒里,這就是拘俗常世界里的一個綺夢,想做一做,哪怕夢總歸會醒。
但不能這麼告訴,得模棱兩可地說:“我若打你,豈不是傷了你的心?”
妝鏡蒙塵,黃昏悶長更,奚桓的心里亦悶得不是滋味兒,索站起來,攪弄得炕幾上的燭火偏了又偏,“按這話兒說來,您跟我拉拉扯扯不清不楚,全是為了全我?”
花綢倚在窗臺,心里泛著酸,涌到眼睛里,沉得抬不起頭。像是寶鼎里的香煙,帶著一花殘月缺的哀怨,在緘默里來回繞轉。
他想聽說句好聽的,可久等不來,等得有些灰心,“姑媽,您明知道我的心,也知道我的為人,您要是不愿,我斷然不會唐突無禮。可您不推不拒,把我都弄得迷糊了,您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言訖,拖著慢吞吞的步子踅出屋去,門前撞見椿娘端著一碗燕窩粥,仰著臉搖頭,“嘖嘖,這還沒到二更天呢你就走了?剛熱好的燕窩,快進屋吃。”
要換往前,他逮著個緣故就不肯走,不把月亮熬得孤清不罷休。可這夜倒怪,連腔也沒搭,剪著手穿廊而去。月亮照著他稍顯催頹的背影,燈籠也不打,瞧得椿娘有些發憂。
這般端著燕窩進來,擱在炕桌上,朝窗戶外頭努努下,“這是怎麼了,怎麼瞧著不高興,姑娘叱責他了?”
花綢僝僽不語,莞爾搖首,兩個紫水晶墜珥在像撥浪鼓的細錘,敲在腮上,振碎下晌積攢起的一層歡喜。
月影照過那一端的淡愁,又照過這端的輕憂,終沉西樓。
一晃兩日,不見奚桓再往蓮花顛去,不是在屋里讀書,就是在外約著施連二人拜訪一班秀才相公。日醉心詩書,鉆研文章,外人瞧他是益發刻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記得他對花綢的承諾,一刻不敢忘。
但卻忘了,小時候坐在他床前,哄他吃飯許下的陪他一輩子的誓言,早散了云煙。彼時正投于冰冷的現狀里,擺出十二分端莊的笑與人周旋。
可巧這日奚桓出門訪學不在家,那魏夫人帶著幾個下人與撮合山的來。這魏夫人今日穿著件大紅撒金通袖袍,好不喜慶,落了坐,先朝花綢招搖手帕,“綢襖過來,我瞧瞧,好些時日不見,像是又鮮了許多。”
花綢亦打扮得端麗可人,朝那撮合山的婆子瞥一眼,迤笑著到魏夫人跟前福,“好些時不見夫人,夫人更年輕了許多,只怕我前些日做的那頂暖花樣老了些,得重做了。”
廳上嬉笑鶯燕喧闐,單家幾個丫頭立在一堆五彩奪目的料子前頭,瞧著花綢喜議不休。魏夫人更笑得見牙不見眼,捧著的手直拍,“好好好、子又好又會說話兒,我真是喜歡。”
說話間,使個丫頭在禮堆里捧來個扁匣,里頭取出個金項圈來,“這是煜晗想著,特找人打了使我帶來。是他的一份心,戴上我瞧瞧配不配。”
那項圈底下墜著塊紅珊瑚,珠圓玉潤,玲瓏剔。花綢瞧兩手舉著,便識趣地把腦袋鉆進去,“謝過夫人。”多的一句沒有。
奚緞云使喚了茶果點心,將魏夫人由下首請到榻上坐,抬袖請茶,“勞您想著來,我們綢襖自上回席上見了夫人,直說與夫人投緣,瞧第一眼就親切。”
“我瞧你家姑娘也十二分的親切,就跟我自己的閨兒似的。我無福,膝下就那麼個兒子,羨慕你有個如此知書識禮的姑娘。往后跟了我家去,可別見怪啊。”
說完,魏夫人障帕一笑,胳膊肘搭在案上,將奚緞云的手拍拍。花綢明了,這就是說親事的開端了,一個姑娘家,不好在前聽覷,便尋了由頭辭出去。
見狀,那魏夫人笑得益發滿意,只等沒了影,就把撮合山的婆子使上前來,笑說何時過禮何時請期。
和風麗日,這里喜上眉梢,那里悶閑無趣。且說花綢面淹淡地走來房中,椿娘立時迎笑逐開地迎上去,將挽在榻上,一壁倒茶,一壁笑問:“今日魏夫人可是來說日子的?”
“不曉得,”花綢明知卻道不知,心里愿不知,懨懨地搖著把銀紅芭蕉絹扇,“我不過是去見個禮,哪里曉得來做什麼。”
椿娘瞧沒神,斂了笑意端了一甌梅來,“姑娘瞧著不高興?魏夫人這時候來,自然就是來定日子的。瞧這樣子,大約明年春天就能完禮,姑娘還愁什麼?”
正值流金鑠石的天氣,春鶯鬧罷,夏蟬又起,囂嚷得人恨不得一把扇載出去。花綢拈了顆梅嚼在里,又甜又酸,倏令想起奚桓來,因問起:“桓兒今天來過了嗎?”
“沒。”椿娘將腦袋撥浪鼓似的搖一搖,搬來針線籃子,梭子上繞著線,“聽說拜會一位解元去了,大早起就出了門,晨起我見連翹,說的。”
花綢沒了言語,使喚搬出繡繃,挪坐到上頭,針線收著一樹玉蘭花,銀線,暗暗添憔悴。
另有相思一點,盡在金樽酒樂里。妙膝上橫琴,指下生風,伴著悶燥的蟬聲,唱只唱濃,嘆則嘆離恨。
按說奚桓出門訪一位周乾的解元,這周乾原是商賈大家出,倒怪,鄉試后不再考,說是無心場,只醉詩書。當年鄉試不過是試試多年所學,一朝奪魁,便躲到深山里來。
特在南郊建了別館,不過一小院,三間屋舍,房屋后頭滿種山竹,院中設草亭,供友人歡聚。時下奚桓、施兆庵、連朝與這位周乾便在草棚擺席,又帶了三位妙取樂,一行人席地而坐,對詩連句,飛花行令,好不自在。
正連到李商的詩,忽見奚桓面悵怏。連朝邊的云見住了琴后便取笑,“瞧桓大爺今日有些不大痛快的模樣,真是巧了,我出門時,我們月見妹子聽見桓大爺也在,便也是這麼副樣子。是思郎君,桓大爺旁沒姑娘相陪,未必也是在思?”
奚桓心知這是頭們拉生意的花招,不大理會,舉起玉斝請周乾,“今日多謝周先生解,我瞧天漸晚,只好先辭過,改日再登門拜謝先生。”
說罷撐起,周乾吃凈酒,忙使喚院中小廝將其摁住,“別忙別忙,我這里雖是遠郊,可離城門還遠,路又好走,你急什麼呢?等天黑了再去,我這里天黑有好景致,你帶著牽馬的小廝,怕什麼?”
兩小廝將奚桓請回席上,那云見對案坐著,吃得紅云分腮,障扇迭迭地笑,“未必是我說錯話兒得罪了桓大爺?桓大爺原來開不得玩笑,快請坐吧,奴下回不講笑話兒了。”
邊上連朝摟著親一口,一扇抬出來往案上一,“安席安席,急什麼?夜這里景綺麗,別有風,你走了可是你的損失。”
說得奚桓心起來,落座,因問周乾:“先生這里已是神仙逍遙,夜還有什麼好景致?”
那周乾搖首莞爾,“夜你就曉得了。”說著,倏地將扇一手,拍在掌心,“我倒要問問你們,有個潘興的你們認不認得?”
施兆庵落停金樽,迎面過來,“潘興是工部侍郎潘的兒子,時下在國子監讀書,未必先生認得他?”
“那就是了。”周乾兜開扇,手肘撐在團上,餳著眼,春酲半醉,“這潘興托人請我寫了好些文章,我起初給他寫了,后來聽說此人在國子監學,我揣測他是請我寫文章應付國子監的試題,就沒敢再寫。”
奚桓聽見,暗忖片刻,笑臉迎來,“國子監的學生必定比我等學識淵博,連他也來請先生寫文章,可見先生才華橫溢。他請先生寫的什麼文章,能不能說出來,我等瞻仰一二?”
周乾將他一,意味深長地笑,抬首招來小廝,“去把我書案上幾篇策論拿來。”其后又不經意地笑談,“像這等碌蠹,也配仕做?”
“先生似乎對當今場頗有微詞?”奚桓喬笑。
“不瞞你說,我正是因為瞧不慣這父庇兒仕的作風,這才沒再科考。”
奚桓心領神會,與其相敬款談,伴著歌連唱,舞翻紅袖,未幾便是金烏換新月,蛙聲醒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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