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永興坊葉府。
葉懷信的書房,燭火明明滅滅,在窗戶上映出兩道影子。
“……真是這般說的?”葉懷信背對著葉簡,站在桌案后,靜靜向靠墻堆著書卷、竹簡的木柜。
葉簡姿拔,立于桌案不遠的空地,略微垂下頭看著地面,不卑不地頷首:“是。”
隨著話音落下,葉懷信的背影瞧著似乎有些發,下一瞬卻又恢復了原本不如山的模樣,好似方才那一時的失態都是錯覺。
屋靜了許久,這對名義上的父子就這麼站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半晌,葉簡聽見前方傳來一道略啞的嗓音:“我已知曉,你回去吧。”
聞言,葉簡叉手行禮,緩緩退下。
就當他剛繞過山水屏風,要離開此屋時,又聽見老者問道:“阿柏他在桑娘那兒,過得快活嗎?”
葉簡怔了一瞬,腦海中頓時浮現葉柏越發燦爛的笑,面和煦不,認真道:“桑桑和阿姐對他很好,但也未曾因寵而疏忽他的課業。”
“現如今,阿柏過得很自在。”
此時,葉簡與里間隔了一道屏風,抬頭時,只能約瞧見葉懷信的小半邊子。
相二十余載,葉簡對葉懷信的脾、習慣都了如指掌,自然曉得前后兩番話。他如方才一般,靜靜在原站直,等著葉懷信的下文。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葉懷信狀似平靜地開口,語氣波瀾不驚:“如此也好,此事就隨阿柏心意,下去吧。”
“是。”葉簡依著規矩又行一禮,這才離開。
桌案后頭,葉懷信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仍舊是那般一不的模樣,仿若他整個人都了一座石雕。
今日本是上元佳節的最后一日,葉府所的永興坊接近宮門、東市,外頭街道喧嘩熱鬧,立于庭院中便能瞧見遠被照亮的夜空。而府,尤其是書房周圍,卻是一片雀無聲,由而外著一寂冷。
良久,葉懷信眨去眼眶中的熱意,忍著鼻中酸,自嘲一笑:“事到如今,不過都是自食惡果。”
“阿泠,百年后地下相見,你與琮兒也會怨我不守承諾、懦弱古板嗎?抑或是,已經恨到死生不相見?”
“罷了,罷了……”
屋響起幾聲幽幽嘆息,那里頭的緒太過復雜,既有悔恨、惘然,亦有孤獨、傷,更多的是絕與心如死灰。
翌日,葉懷信簡略收拾了一些件,帶著陪伴他多年幾名管事和仆從,回到安業坊故居,對外宣稱抱恙。
又過幾日,形逐漸消瘦的葉懷信往上遞了一道奏表,言明自己志力衰謝、弱多病,懇請圣上應允他提前致仕。
葉相公為相十數載,眼下正是權勢顯赫的時候,卻突如其來地上書請求致仕。
此舉一出,朝野震驚,圣人亦出聲挽留。而葉懷信去意已決,堅決不。
朝中這些拉拉扯扯,孟桑偶爾從謝青章或者其他人那兒聽過一耳朵,但也沒怎麼將其放在心上。
畢竟,上元節一過,就到了國子監開監的時候-
一月下旬,安靜許久的國子監再度熱鬧起來。
大大小小的馬車、驢車、牛車上載著監生與其家中長輩,從長安城各個方位的里坊駛出,前前后后來到國子監的大門,將原本還算寬敞的一整條街道堵了個水泄不通。
其中不乏今年才監的新監生,個個都面帶興之。若是有正在國子監中就讀的家中兄長領著,這些新監生對監中形有了一定心理準備,倒還顯得從容一些;若是家中獨苗苗,便難免出一些“失態”的模樣,看什麼都覺得稀奇。
尤其是國子監食堂一,新監生們來了這兒,親眼瞧見名聲響亮的百味食肆之后,那真是連路都走不了,恨不得立即坐下開始胡吃海塞……哦不對,是坐下品嘗食。
而如薛恒、田肅這般的老監生,輕車路地從馬車上躍下,接過長輩遞來的三四個大包袱,言簡意賅地道完別后,迫不及待地朝著大門口走去。
瞧見自家兒子那般輕快的步伐,薛母不由哽住,哭笑不得道:“去年還不愿來監中讀書,今個兒倒是勤快起來,一點都不哭喪著臉啦?”
薛恒還沒走出幾步,聽見自家阿娘的話后,笑嘻嘻地轉過頭來:“誰讓監中多了百味食肆和孟廚娘呢?”
“對了,阿娘,你到底要不要買吃食呀?只需一跑費,就可以嘗到百味食肆的吃食哦!”
薛母恨恨地指他,笑罵:“兔崽子,你是鉆錢眼里去了吧?跟為娘還談起好來了?”
薛恒嘿嘿一笑,理直氣壯道:“阿娘,兒子給您買的那簪子,可就是靠跑費攢起來的。您看呀,兒子賺到錢,都用來給阿娘買東西,而我家阿耶呢?就曉得藏私房錢!”
聞言,薛母笑著擺手:“行了,行了!弄得像為娘平日里苛待了你一般!就許你一跑費,這銀錢啊,你就自個兒拿著用,不必花在我上。給我牢牢記住,不許吃太多!如若讓我發現你再變胖,就等著回家吃掛落吧!”
“好了,田家二郎和子津那孩子在等你,快去吧!”
薛恒左右手都提著包袱,騰不出爪子來揮手,于是朝著薛母出一個燦爛至極的笑來,屁顛屁顛地去尋田肅與許平了。
這三人在長達一月的假日里,其實沒出來聚會。可眼下瞧見彼此再度穿上統一制式的監生袍,依舊會覺得興難耐。
他們說說笑笑,一道往齋舍走去。
田肅興沖沖道:“你們說,今年進太學讀書的三四個藩國人,他們到了沒?哎呀,可惜咱們三人都不是太學的,沒法當場瞧熱鬧了。”
許平淡淡一笑:“據傳,這幾位外來監生還沒法將話說利索,怕是沒法立即跟上博士們的講課,所以頭一年還沒法選擇要研習的經義。”
“嗐!反正他們人在監中,日后或許也會一道上早課或者旁的課,遲早能瞧見的,”薛恒提著包袱,微微有些,“比起這個,我還是更好奇等會兒食堂吃啥。”
“開監第一日,孟師傅應當備下新吃食來慶祝了吧?”
一聽這個,田肅來勁兒了:“甭管有沒有新吃食,哪怕是原先那些菜式也很好啊!說起來就難,這一個月來,百味食肆供應的吃食品類了許多,完全沒法吃盡興!”
許平莞爾:“去齋舍會途徑食堂,去瞧瞧就是了。”
三人相視一笑,加快腳下步伐,直奔食堂。
還沒等走進食堂所在小院,在外頭就能聽見里頭熱鬧到有些嘈雜的靜,悉數都是在訴苦和驚嘆的。
田肅與薛恒迫不及待地快步走進,仗著個子高,視線穿過一堆人頭,立馬就瞧見了告示欄上所列的新吃食——今日,食堂上新獅子頭,百味食肆上新麻辣香鍋、麻辣燙和炸豬排;而明日朝食,兩邊會分別上新叉燒包、黃包。
是看見單子上畫的簡易圖案,眾人的口中就已經開始分泌津。等再一聞,聞見從食堂大門傳來的香味,便完全按捺不住了。
田肅與薛恒對視一眼,默契地沖著對方點了點頭。
等會兒再回齋舍整理書卷,先吃上一頓再說!
二人拿定主意后,立馬湊到許平邊,極其練地開始勸說。
“子津,我好,走不路了!要不咱們先在食堂吃一頓吧?”
田肅當即跟上,出可憐的神:“子津,去年多虧有你,我才考了個好名次。要不……還是今年跟上一回一樣,你幫我和安遠輔導課業,我們包了你的朝食、暮食?”
二人分別靠在許平左右,你一言我一語,番上陣,直說得許平又好笑又覺得心中熨帖。
他哪里看不出,兩位友人的善意呢?
過完一年,長了一歲的許平從容許多,笑道:“,就這麼定了。不過咱們今年得定個目標,到了年末歲考,得把臺元兄和安遠兄分別拉到二百名、五百名。”
田肅、薛恒只覺得力頗大,悻悻一笑,扯著許平往食堂大門走去。
進了食堂,孟桑如去年那般站在門口不遠,正笑地著進進出出的監生,熱絡而不失分寸地與眾人說話。
瞧見許平三人走近,孟桑先是一愣,然后笑問:“看來薛監生在過年期間很是努力,瞧著瘦了許多。”
依著常理,大多是冬天過年時囤,這位薛安遠倒是有趣,反其道而行之。
莫非是因為放假前薛母的那句“胖了許多”,刺激到他了?
聞言,薛恒有些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其實,也不是我自個兒努力。主要還是百味食肆在這一月供應的吃食太,而我又習慣了監的吃食,回去后吃什麼都覺得食不知味。每日用的飯食了許多,加上日日被我家阿娘盯著練武,久而久之便瘦下來了。”
孟桑莞爾:“好不容易瘦下來,回監中可得克制一些,莫要又重蹈覆轍。”
聽到這兒,一旁的監生忍不住:“這哪兒能怪我們呀!都是孟師傅弄出來的吃食太味了!”
其余人紛紛應和。
“可不是嘛,這實在是忍不住啊!”
“別提了,我這一月沒吃盡興,險些連年都沒過好。”
“……”
孟桑啞然失笑,索招呼他們座:“也到了用暮食的時辰,快瞧瞧想吃些什麼?”
此言一出,眾人的注意力立馬被轉移,笑呵呵地與孟桑拜別,提著手中包袱直沖食堂左右兩側。
食堂這邊依舊是一葷、二素、一湯的配置,今日的葷菜便是外頭告示欄上所提到的獅子頭。
這道菜式大上分為兩種做法——紅燒和清燉。
孟桑與魏詢等人商量一番,覺得既然是監生們回監的頭一日,不如索兩種都做一些,任憑他們選擇,也當慶賀開學。
紅燒獅子頭,澤鮮亮,嬰兒拳頭大小的團外頭均勻裹著赤醬。而清燉獅子頭則是臥在白湯中,一個個由里而外著,漂亮得像是又飽滿的水桃似的,讓人為之眼前一亮。
豚選的是瘦四六分的五花,一塊塊都切指甲蓋大小的小丁,隨后用雙刀將它們剁碎。里頭添上馬蹄碎,一邊加蔥姜水、黃酒,一邊將餡攪打上勁兒,然后再摶好進鍋中。紅燒的做法類似四喜丸子,得是先炸一遍再燉,而清燉獅子頭的就直接許多,摶好直接丟進湯鍋中慢慢煨燉出香味來。1
吃在口中,紅燒獅子頭的外頭實,豚香和醬香濃郁。而清燉獅子頭吸飽了湯,吃著而不爛、口細,此時再喝上一小勺湯,真真是鮮到咋舌……兩種做法,前者偏重口,后者淡口,但嘗來都覺得瘦相宜,一點也不膩味。
將兩種口味都嘗過,許平不點頭贊嘆:“各有千秋,都很味。”
他所在的那張桌案上頭,堆了大大小小的包袱。
許平慢悠悠地用著從食堂那邊領的吃食,氣定神閑地抬頭看田肅二人挑選麻辣香鍋和麻辣燙的食材。
只見他們面前是一排桌案,桌案上擺有數只裝了葷菜、素菜、丸子等等食材的大寬碗。而薛恒他們人手兩只半大矮竹筐,正湊在桌案前夾起喜的食材,然后去到隊伍最前端結賬、定口味、領小木牌。
折騰完這一波,二人并肩回到桌案前。
田肅瞄了薛恒一眼:“安遠,你剛剛可拿了不啊……”
薛恒輕咳一聲:“第一日嘛,偶爾放縱一下也無妨,我從明日開始克制飯量。”
此言一出,不僅是許平和田肅,連帶著薛恒自己也沒忍住,立馬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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