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棠》

　文/明開夜合

　2022.03.22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01-

　葉青棠盯著茶桌對面的男人看了足足半分鐘。

　剛從工作室回來，進門時住家的阿姨告訴父親葉承寅有客人，在茶室里。

　“生意伙伴？”

　阿姨說不是，好像是來聊什麼茶文化工作室的。

　這樣一說，葉青棠知道了。

　葉承寅是個功的茶葉商人，這兩年突然念，打算修建一座非盈利質的茶文化博館，做些相關的宣傳工作。

　葉青棠上樓前，決定還是應該跟葉承寅打聲招呼。

　拐到茶室門口，一眼便看見坐在茶桌對面的男人。

　他手里端著一部iPad，屏幕向葉承寅講解。

　淡黃燈落在挽著袖的白襯衫上，幾分舊，像陳年月。

　他正垂眸看向屏幕，眉骨至鼻梁一道險峻的影分割線。眼睛就藏在暗，尤顯得深邃，春日里蟄伏著什麼似的。

　葉青棠愣在原地，腦中催枯折朽的呼嘯聲，一個稱呼已到邊，被生生咽回。

　怔怔打量和分辨，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

　男人此時忽然抬眼，朝門口看來，明顯是察覺到了的視線。

　茶室里其余人齊齊或抬頭或回頭看過來。

　葉承寅說：“回來了。”

　“嗯。”葉青棠收回落在那男人上的目。

　葉承寅笑著同眾人介紹：“這我閨。”

　葉青棠微笑打聲招呼。

　“吃飯了嗎？”葉承寅知道葉青棠一貫飲食不大規律。

　“吃了。”

　“我這兒有客人，你要吃夜宵就自己阿姨準備。”

　“不用管我，您忙您自己的。”

　葉青棠將落的帆布包帶子捋回到肩膀上，轉時的最后一眼，忍不住又落回到男人上。

　男人回過來，目里三分困。

　葉青棠看清楚他琥珀的眼睛，一瞬悵然若失。

　還是不完全像的。

　洗過澡，葉青棠換了服，收拾明早出差要用的東西。

　蹲在木地板上，往鋁制行李箱里放進換洗，作卻在不知不覺間停了下來。

　片刻，將行李箱一闔，起，從柜里取出一件芽青短款針織外套披上，從領口摟出蓬松頭發，靸上拖鞋，走出房門。

　下樓，一直走到茶室門口，葉青棠往里看，茶桌對面的位置空了。

　抱在手臂上的手，指尖輕敲了一下，目緩緩略過敞開的客用衛生間門、廚房、客廳……最后停在大門口。

　檐廊下，那個男人一手抄兜地站在那里接電話，形拔，被廊燈裁出孤直的影子。

　葉青棠心里有緒輕霧一樣漫上來。

　走進茶室時，葉承寅轉頭看過來：“不準備收拾東西？明早不是要出差嗎？”

　“我來旁聽會兒，不涉及機吧？”葉青棠笑問。

　答話的是一個戴眼鏡的有典型理工科氣質的年輕男人，說目前只在意向通的階段，還沒到涉及機的時候。

　葉承寅起，給葉青棠挪個座，連帶著圍坐在茶桌旁的其他人也跟著往外挪了挪。

　葉青棠挨著葉承寅坐下，拿起桌面上的一疊稿紙，那上面涂涂畫畫的，似乎是關于茶文化博館的零碎構想。

　葉承寅問兒：“你有什麼想法？”

　“我說的又不作數。”

　葉承寅笑說，“我們聊得累了，正好歇會兒，聽聽你有什麼新穎的想法。”

　“新穎的沒有，只有割韭菜的那種，您要聽嗎？”葉青棠出一張空白的A4紙，拿支簽字筆，邊寫邊說：“博館主配套周邊商城，賣茶葉和文創產品，旁邊再開個餐廳……”

　話音一頓，因為覺察到打電話的男人進來了。

　葉青棠著筆抬頭看去，男人從他團隊的人的后繞過，重回到那個空位上坐下了，就坐在的正對面。

　一息而過，約的清苦氣息，像是新鮮烘焙過的瑰夏村咖啡豆的味道。

　葉承寅：“然后呢？”

　葉青棠回神，“旁邊開個餐廳，賣茶葉主題餐，茶葉餅，紅茶火鍋什麼的……要是修在茶園附近，還能開展采茶、炒茶的驗項目。”

　葉青棠說著便撂了筆，因為自覺自己這庸俗的商人思維太獻丑了。

　抬眼地看向對面，笑說：“不過我能想到的，你們肯定都已經想過了是吧？”

　葉承寅說：“不錯，我們已經討論過一了。”

　葉青棠目掠過對面男人的眼睛，趁機問：“還沒問，貴姓？”

　男人微笑道：“免貴姓應，應如寄。”

　近看才知這人是深邃桃花眼，稍帶些許笑容，便顯得很是多。

　葉青棠問：“怎麼稱呼您比較方便？”

　“怎麼稱呼都行，葉小姐自便。”

　“應老師是做建筑設計的？”

　“是。”

　“我有個朋友最近買了房，要做裝修，方便留一個聯系方式嗎？”

　“我們工作室一般不接民用住宅的設計。”接話的是應如寄團隊的另一個人，娃娃臉的孩子，看著還像個學生，笑著，像是有點不好意思，“而且也幾乎不單做室裝修。”

　“抱歉。”葉青棠笑說，“外行鬧笑話了。”

　葉青棠再度看向應如寄，笑問：“應老師或許認識靠譜的做室設計的設計師？”

　這一套“話”似乎是沖著要他的微信來的，應如寄此刻恍然。

　對面的年輕人手背托腮，坦坦地看著他。

　一頭十分蓬松的深栗長卷發，白皙皮上三兩點淺褐雀斑，這些雀斑不但不構瑕疵，反而平添幾分野的。

　上是白緞面吊帶，芽青外套。似一團捉不住的春日煙氣，青濛濛的。

　輕易讓人心生好的孩子。但應如寄沒拒絕的主要原因，還是在于是葉承寅的兒。他很難自作多地認為會有別的什麼想法。

　應如寄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告訴電話和微信同號，需要的話，他可以向推薦幾位同儕。

　葉青棠涂著咖啡指甲油的手指輕輕住了那張名片，純黑，白的一行名字，“應如寄”，像黑夜里的一串雪點兒，極有質。

　笑了笑，手掌在茶桌桌沿上撐了一下，站起，對葉承寅說：“我收拾東西去了。”

　-

　應如寄拉上百葉簾，午后被過濾，和得像是下霜清晨的薄薄天。

　他拿起畫本，抖落那上面細碎的橡皮屑，復又拿起鉛筆。

　畫了兩筆，拿過桌面上的小鐵皮盒子，正要打開，響起敲門聲。

　“請進。”

　助理站在門口，“應老師，是不是該出發了？”

　應如寄抬腕看了看手表，“車備好了？”

　“已經樓下等著了。”

　應如寄起，撈起椅背上的薄外套，“那走吧。”

　孫苗和姚暉已經在車上了，姚暉開車，孫苗坐副駕，照例給應如寄留出了后座的空位——他們這位老板不坐副駕，嫌前座座椅不夠舒適。

　按說姚暉和孫苗也已經能獨當一面了，但面對應如寄仍然每每如初工作室的學生，生怕大佬冷不丁隨口查，自己回答不上。

　應如寄倒也不嚴厲，只笑說：“確定？再回去看看書。”

　那笑容比直接的訓斥還要瘆人。

　車子啟，向郊外開去。應如寄蹺坐著，翻閱攤在膝頭的一冊技資料，想起什麼，“小孫。”

　孫苗趕忙回頭，“怎麼了應老師？”

　“相機帶著了？”

　“帶了帶了。”若不是相機放在背包里一時拿不出來，孫苗很想把它舉起來應如寄放心。

　應如寄點頭，“去了多拍點照。”

　這一趟是應葉承寅的邀請，去他的茶園參觀，以確定最終是否達合作意向。

　一小時抵達茶園，葉承寅已經在進園的那條路上等著了。

　往遠，起伏平緩的丘陵，淺綠深黛，栽種的全是茶樹。

　葉承寅領著他們沿著兩側扎了低矮籬笆的小路往里走，“準備了今年的新茶，你們嘗嘗去。”

　應如寄笑說：“不急。勞煩葉總先帶我們去瞧瞧那塊地吧。”

　往里走沒多遠，平緩坡道上的一塊空地，就是給那茶文化博館預留的地方，占地近700個平方。

　應如寄領著兩位助手仔仔細細地初步勘測過一遍，方應了葉承寅的邀請，往山間的茶室去。

　那茶室坐落于半山坡，修得很潦草的一棟平房，拿一塊大木板做茶桌，這就地取材的風格倒也不乏野趣。

　葉承寅拿線板過來，接上電磁爐的電源，擱上水壺燒水。

　茶是剛炒出來的新茶，茶湯清，汪了一塊碧玉。

　喝茶的工夫，葉承寅又抓時間向幾人介紹了自己品牌的制茶技，“每年頭一茬的春茶最金貴，又以那幾棵古樹上的為尊，說是一兩黃金一兩茶也不過……”

　“我說家里怎麼沒人，原來您帶別人來喝好茶了。”

　清脆的一道聲音，從門口傳來。

　應如寄轉頭看去。

　葉承寅的兒。

　黑吊帶長，松垮垮的牛仔外套，十二孔高幫馬丁靴，墨鏡掛在牛仔外套口的口袋里。像是憑空出現的，帶著一蓬而生的氣息。

　葉承寅幾分驚喜：“出差回來了？”

　“對啊。”葉青棠走進來，在葉承寅邊坐下，“回去家里沒人，阿姨說您來茶園這邊了。”

　阿姨說的是，葉承寅陪人到茶園看地去了，所以猜想應如寄應該也在。

　葉青棠看了看對面，娃娃臉的孩子，戴眼鏡的典型理工科氣質的男生，都是臉。

　目最后才落在臨窗而坐的應如寄上。

　他穿質地的白襯衫，腕上戴一塊金屬手表，手背上管的青脈絡清晰可見。被茶煙掩蓋，仍然約可聞微苦的氣息。

　春一樣清雋而風霽月的男人。

　喜歡看他不笑的樣子，有點漫懶的冷意。

　而他此刻就是不笑的，和記憶里的影子重疊。

　“剛到家也不歇會兒？”

　葉青棠回神，“怕晚一點就喝不到您這比黃金還貴的春茶了。”

　葉承寅哈哈大笑，提起水壺，再給葉青棠斟了一杯茶。

　剛沸的水，燙，尚不能口，葉青棠一手托腮，一手輕著白瓷茶杯的杯沿，看著對面的男人，話卻是對葉承寅說的：“爸，你們晚飯什麼安排？”

　葉承寅則看向應如寄，“晚上請你們吃飯，這回可一定不能再推辭了。餐館我都定好了，就在附近，幾步路就到。”

　話都說這份上，應如寄自然無法再拒絕。

　葉青棠神似不滿，但語氣誰聽都是在同父親撒：“那我呢？

　“你也去？”葉承寅知道自己兒一貫不大喜歡摻合這些應酬的飯局。

　“合適嗎？”葉青棠是看著應如寄問的。

　應如寄笑說：“葉總請客，我們客隨主便。”

　喝完茶，下一項是去參觀炒茶的工房。

　葉承寅帶路，隨其后的是應如寄三人，葉青棠不遠不近地跟在最后。

　他們經過了一塊水泥空地，邊角上栽了棵繁茂的皂莢樹，樹下一口圓肚的黑大水缸，接了水管。水沿著缸沿漫出，從竹筒搭起的水槽，流經空地，匯一條小溪流。

　葉承寅說：“那里頭是山泉水，傳說這邊山里的水洗手能除晦氣。”

　孫苗忙說：“我想試試。”

　姚暉也要試，孫苗便將相機遞給應如寄，“應老師，麻煩幫忙拿一下。”

　兩人湊到水缸邊，拿缸里浮著的木水瓢各自舀水洗手。

　孫苗回來，接過應如寄手里的相機。

　應如寄準備繼續往前走，旁不遠的葉青棠出聲了，“應老師不試試？”

　甜而脆的聲音，像開花的枝葉輕拂過面頰。

　應如寄轉頭，在臉上落下一眼，“當然。”他淡笑道。

　他往那邊走去，不出意料，穿著馬丁靴的腳步聲隨其后。

　葉青棠在水缸前，應如寄旁站定，手抓住了浮在水面上的水瓢，舀一瓢水，遞了過來。

　抬頭看著他，眼眸明亮，一明一滅的緒，很是勾人。

　應如寄頓了頓，將兩手浸水中。

　泉水寒津津的，幾分砭骨。

　應如寄快速地洗過了，葉青棠潑掉了瓢中的水，再舀了一瓢，將手柄遞到他面前，要他幫忙端著。

　應如寄終究手接過。

　葉青棠十指涂著抹茶的指甲油，浸在清涼的水中，白與新綠，洗凈一樣。

　和樹影，一切都碎在水里，微微晃。

　笑著，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可以預約你今晚的夜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