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朝。

　順十三年，京都裴家，景川伯爵府。

　后宅屋里，一架紫檀木的嬰兒搖床，因為幾代相傳[1]，早已磨出潤，古樸而厚重。躺在搖床里揮著小拳的，正是伯爵府的嫡長孫，裴淮。

　娃子白白凈凈的，還不到七個月大，尚不能坐著，卻也不十分安分，一會腳蹬蓋在上的衾，一會揮舞著小手，抓那掛著的虎頭布囊、七彩繡球，一會咯咯咯地歡笑。

　他模樣長得周正，小小年紀，眉宇出挑，眼眸敞亮，人十分稀罕。

　裴淮的生母，林氏，一的綢子長，只在領口袖口盤繡了些樣式，梳的是傾云髻，顯得溫婉素雅。

　趁著孩子自怡的閑暇，端來針線蘿盤，續起昨日里未完的活兒，不時輕輕推搖床，與小娃娃逗趣一番。

　……

　旁人自然不會知曉，那娃子看似天真，可實地里，是個“人芯”。

　他原是后世的李念，命數盡時，竟穿進了書中，了景川伯爵府的裴淮。

　上一世里，李念出生書香世家，家庭和，不料三歲時，醫生檢查出他患有罕見病，無法醫治，活不長久。父母悲傷之余，并未放棄李念，而是傾家之有，認真教養李念，帶他游歷各地，讓他不虛此行。

　李父常說：“這世上這麼多的學問，能多學一些，便是多賺了一些。”教他不要放棄自己，像平常人一樣讀書學習考大學。

　李念考上了好大學。

　只可惜，大二時，他開始病發，子一日不如一日，不過半年，躺在病床上，已到了意識模糊的地步。

　李念依稀記得，彌留之際，他聽到母親強掩住悲傷，慈平靜說道：“念兒，咱們的緣分盡了，你不要留，早些放下，去尋你的新緣分吧。”

　幾分鐘后，心率計便發出“嘀嘀嘀”的警示聲……

　再說穿進的這個世界，乃是李念讀過的一本小說，名為《庶子風流》。

　書中講的是，外強中干的伯爵府，有個庶子，本不人重視，卻憑著自己的努力，刻苦讀書，通過科考之道，一步一步走上高位，復門楣。

　這庶子，位卑時忍，遇難時不屈，得意時謹慎，子十分討人喜。

　只是，李念穿的“裴淮”，在書中，原是個格乖張、貪圖樂的紈绔子弟，將家產揮霍一空后，草草結局。那位名為“裴津”的庶子，正是他的弟弟。

　至于書中其他節，李念只記得個大概，個中細節，興許要見人見事，才能想起一二，還未必能想全。

　……

　李念是胎穿過來，此時雖已半歲，可腦子清醒過來，不過半月而已。

　這半年，李念限于娃子本能，視線模糊不清，思緒也混混沌沌的，多的時候是困覺，偶有清醒的時候，便總有人到他跟前逗他，一聲聲“淮哥兒”“團團”地。

　如今長大了些，李念也漸漸適應了這小子，半月前，才慢慢清醒過來，了解自的境。

　前世不幸，得了怪病，許多事都來不及驗，眼下穿越進來，興許就是“新緣分”罷，理應珍惜才是。縱使有萬般不舍，他還是決定與“李念”道別，去接“裴淮”這個新份。

　他能遇到新緣分，另一個世界的他們也會的，不是嗎？

　他這般想。

　……

　……

　裴家的先輩跟隨大慶朝□□四征戰，建下了汗馬功勞，始獲封爵，世代承襲，便有了這看起來還算風的府邸。

　裴淮的祖父——景川伯裴璞，唯有一子，便是裴淮的父親，裴秉元。

　裴秉元原先娶的是安遠伯爵府寧家的嫡小姐，可惜，寧氏是個福薄的，不幸患了肺疾，先是好生養著，慢慢調理，以為能好，誰料得寒冬時候竟一再加重，尋來太醫也回天乏……最后，拋下一雙，去了。

　裴秉元本就是獨苗苗，豈能無子，于是有了后來迎娶林氏。

　便是說，林氏是個繼室。

　而原先在寧氏跟前伺候的陪嫁丫鬟玉意，便是如今的沈姨娘，是裴津的生母。

　說來也巧，林氏和沈姨娘都是先生了個姑娘，后頭，才又生了哥兒。裴淮略比裴津早幾日出生，既是嫡孫，也是長孫。

　這些，是裴淮這幾日理清楚的關系。他心想，倒算是穿了個不錯的家境，不說鼎富人家，卻吃穿不愁，府里的關系也比許多勛爵人家簡單。

　娃子子還小，經不住想太多事，裴淮才算計了一小會，便累了乏了，小兒家家有了困意。

　偏是這時，申嬤嬤帶著丫鬟青荷進屋了，青荷手里還提拎著小半打的干燕窩，申嬤嬤神嚴肅，先是遣走了其他丫鬟和門外小廝，才開口道：“眼下屋里頭咱們主仆幾個，沒了外人，我才好倚老賣老，跟夫人說幾句掏心話。”

　申嬤嬤原是林氏的母，后來留在林家當差，因為忠誠，辦事妥當，了管事的。原先，林氏出嫁時，并沒有帶上申嬤嬤，生了淮哥兒以后，邊人手短缺，早幾日，林家才把申嬤嬤、青荷等一干忠仆送了過來。

　好讓林氏邊能多幾個信得過的婆子丫鬟。

　林氏見申嬤嬤神認真，不明就里，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問道：“申媽媽，可是出了甚麼大事？”

　“倒不是甚麼大事，只是平日里的一些不經意的瑣事，想和夫人商量商量罷了。”申嬤嬤提了提那半打干燕窩，才問道，“這燕窩，可是夫人讓青荷往逢玉軒送去的？”

　逢玉軒，住的是沈姨娘，還有的一雙兒。

　林氏大概猜到幾分申嬤嬤的意思，應道：“大兄給我送來的燕窩，我吃著好，便勻了一些，青荷給沈姨娘送去。”

　又道：“早先淮哥兒沒出生前，我也讓丫鬟往那兒送過不東西，沒出過甚麼事，不打的。”

　在林氏眼里，自己不是那酸醋兒，沈姨娘也是個規矩的，平日里都是你敬我，我敬你，送些東西過去沒甚麼。

　“夫人還未出閣前，識明理、寬待人，在咱們林府那是人人皆知的，誰不夸一句……可眼下，終究不是在林府里吶。”申嬤嬤苦口婆心道，“夫人不爭，可人未必不爭，大舅老爺專程從揚州帶回來的，自然是極好的東西，可那小廝丫鬟總有不長眼、不干凈的，誰防得住會不會什麼手腳，若是逢玉軒那邊出了個好歹，真真假假的，誰說得清楚，夫人這不是給自個找了麻煩嗎？”

　又轉頭訓斥青荷道：“你也是個沒眼力見的，大舅老爺專程把你送來，倒只會做個跑的。”

　青荷垂喪著頭認錯。

　林氏只覺得嬤嬤看事看得太偏太重了，可又覺得，嬤嬤確是真心實意為好。

　嬤嬤的話，總不是全沒有道理的。

　趁著這樣的機會，申嬤嬤把聲音得更低，道：“婆子我初來伯爵府幾日，卻也看得出，老太太總有些瞧不起咱們林家，覺得是林家高攀了，夫人嫁過來，本就不討喜歡，若是宅子里再出些幺蛾子，豈不是更加厭煩？”

　裴家和林家的姻緣，確是不太對等的。

　明面里，裴家對外說，裴秉元娶了八品員外郎的妹妹為繼室。可暗地里，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那員外郎只是林家大老爺捐的一個虛職，林家實際上，就是個商賈人家[2]。

　林氏豈會不懂這些，申嬤嬤的話，像是小蟻蟲一般，愈發鉆的心窩，一時凝眉有所思。

　見林氏未吱聲，申嬤嬤壯了膽，繼續道：“老奴今日是斗膽了，在主子跟前，凈挑這些離間的話來說，可老奴真真是捧著心，才敢這樣出格。夫人，眼下跟早前不同，您便是再好的心腸，也該先替淮哥兒著想才是……得虧是夫人的肚子爭氣，試想，若是肚子晚發幾日，讓沈姨娘搶了先，這嫡孫不是長孫，豈不咱們淮哥兒了委屈？”

　申嬤嬤意有所指。

　提及淮哥兒，林氏護子心切，眉頭皺得更深了。

　……

　搖床里，本已經乏極的裴淮，有一遭沒一遭地聽著申嬤嬤的話，卻也勉強聽明白了。

　橫豎不過一個意思，提醒林氏莫要婦人之仁，時時提防著對家才好，以免人算計了。

　尤其是，盯那世襲的爵位。

　沈姨娘是個什麼子，裴淮尚未接過，自然是不好評判，不過，他記得書中從頭到尾，皆未有沈姨娘迫害他人的舉止，寥寥數句的描述，也多是規勸兒子刻苦學習，自己掙一份前程。

　反倒是林氏，下人屢屢挑唆，加之護子心切，一時紅了眼，原本子純良的，做了許多不規矩的事，一朝事發終被休。

　裴淮暗想，“下人屢屢挑唆”，想必這申嬤嬤就是其中之一了。

　林家送申嬤嬤過來，本是出于好心，林氏不那麼心，裴淮亦能聽得出，這婆子忠心是忠心的，只是忠心用錯了地方。

　到底不是大戶人家培養出來的嬤嬤，做事只得其表，總盯著眼前的利益，難以思長遠。

　林家此番，算是弄巧拙了。

　再說說那景川伯的爵位，在裴淮看來，裴家早已過了那風的時候，三代無，游走在朝廷的邊緣，已經在走下坡路，得再響亮的爵位，也只是個空名號。

　況且，這麼一個頭銜，也不知哪一任天子新登基，突然就被擼去了。

　為此費心費力去爭去斗，豈不是一家人自損自耗，沒落來得更快一些？

　家和萬事興，和睦能生財，府上和和氣氣的，讓他能安安心心讀書科考，這才是正道。

　……

　拿定主意，裴淮打算幫助母親打破僵局，結束與申嬤嬤的對話。

　于是乎，他強忍睡意，勉強睜看眼，打量了申嬤嬤的位置，發現便站在搖床的邊上。

　裴淮微微側，對準，嗖，滋——

　一泡子尿撒了出去，十分滿意。

　而后抱住衾，嚅嚅小，總算是可以安穩困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