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紫玻璃紙糖

　那天烏桃回到家時，手里攥著五顆彩玻璃紙糖。

　一顆紅，一顆綠，一顆藍，還有兩顆是紫的。

　烏桃的堂姐臘梅說，七種的彩玻璃紙糖都吃過，紫的最好吃，說可惜了烏桃你昨天沒來我家，不然我就給你吃一顆了。

　這讓烏桃信以為真，總覺得那天如果去找臘梅玩，那就可以吃到紫玻璃紙糖了。

　這讓懊惱，也讓越發想想紫玻璃紙糖的味道，從那之后，烏桃總覺得，所有的玻璃紙糖都沒有紫的甜，就想吃紫的玻璃紙糖。

　現在，擁有了兩顆紫玻璃紙糖。

　忍不住想笑，不過又努力忍住，將五顆糖小心地放到自己棉襖兜里，才走進去院門。

　這個時候正是傍晚，四合院里各家正在做飯，還有幾個孩子正玩拍三角。

　他們喊烏桃一起玩，烏桃搖頭。

　烏桃沒有把自己的小告訴小伙伴們，只想把的糖留給媽媽和哥哥。

　烏桃過去自來水管前，費勁地擰開，水管里的水好像有些卡頓，不過在片刻之后，水便沖破阻礙突地沖了出來。

　冬天，清冽冰冷的水呲在烏桃手上，沖去了上面的煤跡，小手通紅，略有些腫脹。

　烏桃干了手，回到家里，烏桃媽寧妙香正在做飯，家里的飯菜很簡單，晚飯是咸菜和棒子面窩窩頭，一共三個，媽媽哥哥和烏桃各一個，如果不夠吃便就著咸菜喝棒子面粥。

　這是烏桃家冬天里一不變的晚餐。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撿了多？”寧妙香看到兒，沒什麼好氣。

　“換了四錢。”烏桃說著，從左邊兜里掏出來四錢。

　有一張一的紙幣，皺的，其它都是鋼镚子。

　寧妙香：“放柜子上頭吧。”

　烏桃攥著那些錢，放在了床頭五斗柜上。

　烏桃已經七歲了，這個年紀出去學手藝歲數不夠，于是就背著小筐，拿著小鐵耙子出去撿煤核了。

　所謂撿煤核，就是撿爐灰里面剩下的煤渣子，那些大單位燒鍋爐剩下的煤渣子都是一車車的，人家師傅小推車往那里一倒，一群孩子就沖過去，拉著在爐灰里撿煤核。

　一手用小耙子拉，一手遇到好的就撿進自己小筐里。

　烏桃咬著，看著媽媽的背影，小聲說：“今天去地安門醫院撿的，那里撿的人，這才撿多了。”

　撿了煤核后，一般都是拿回家用，這樣家里能省下買煤的錢，不過最近寧妙香說家里夠用了，讓賣掉，就跑過去廢品市場賣，一般能賣三，不過今天撿的多，竟然賣了四。

　不過寧妙香卻只是“嗯”了聲，在忙著，并沒有要回頭看一眼烏桃的意思。

　烏桃便將手進右邊的口袋，口袋里是那五塊玻璃紙糖，今天意外得的。

　本來想等哥哥回來再拿出，畢竟這是一件大事。

　不過現在卻有些迫不及待了，著媽媽的背影：“媽媽，今天我路過地安門的時候，遇到一個人。”

　剛說完，寧妙香已經開始拉著爐灰渣子，裝進了簸箕：“去，倒了。”

　烏桃怔了下，點頭，趕端起來。

　寧妙香：“這麼大孩子了，一點不懂事，就知道傻站著！”

　烏桃趕端著簸箕去倒臟土，出去的時候，到勛子，勛子住他們間壁兒，比烏桃大一歲，平時有什麼事總是會顧著烏桃。

　“烏桃，我發現一個地兒，那里撿煤核的，明兒帶你去！”勛子還刻意低了聲音。

　烏桃謝了勛子，又看了看四周圍，把一塊糖塞給了勛子：“勛子哥，吃糖。”

　說完，也沒等勛子說什麼，就趕去倒臟土了。

　倒了臟土回來，烏桃哥哥已經回來了。

　烏桃哥哥青桐，比烏桃大三歲，今年十歲了，在家附近的土產雜品公司三部干臨時工，其實他年紀太小了，當學徒本不夠格，不過寧妙香求爺爺告，加上土產雜品公司也實在缺人手，竟然真把他塞進去了，人家一個月給他十塊，還管一頓中午飯，對于這麼小的孩子，算是很不錯的了。

　青桐瘦弱，但是人卻很機靈，平時就和大院里大家伙閑扯篇，不過現在的他，上臟兮兮的，人也無打采的。

　土產雜品公司并不輕松，鍋碗瓢盆掃帚這些資的捆扎都歸青桐干，分量雖然不大，但是繁雜得很，這一天下來，也夠累的。

　寧妙香見青桐回來了，讓他去洗洗，也就開飯了。

　烏桃嘗到，窩窩頭里的棒子面好像摻了一些別的什麼，剌嗓子，猜應該是高粱面，聽說高粱面并不好吃，但是比棒子面便宜。

　窩窩頭吃不飽就喝湯，喝湯差不多喝飽了，收拾好了房子，寧妙香便開始低頭納鞋底子，現在天很冷了，家里孩子還穿著單鞋，寧妙香想做兩雙棉鞋，過年時候可以給孩子穿。

　青桐坐在煤爐子前烤手，他手被凍得裂開了，被紅的爐火烤著，都是一道一道的口子。

　這點上烏桃比他好多了，冬天也會裂口子，但裂了后，涂涂凡士林，差不多就好了，并不像青桐一樣反反復復總是不好。

　烏桃小心地取了一點凡士林，烤化了，融化的明凡士林滾燙，滴在開裂的口子上，烏桃便仿佛聽到傷口發出滋滋的聲音。

　青桐疼得齜牙咧：“輕點，疼死了！”

　烏桃看看旁邊燈下做補的媽媽，終于嘗試著開口：“今天我撿煤核回來，遇到一個人。”

　也許是的開場白太過平淡，媽媽和哥哥并沒有接茬的意思。

　烏桃只好繼續說：“那個人帶著照相機，說要給我們拍照，不要錢。”

　青桐：“別傻了，誰會好好的不要錢給拍照呢，肯定要錢。”

　寧妙香還是沒抬頭。

　烏桃：“那個人說，不要錢給我們拍照啊，拍一張，還可以送給我們糖吃。”

　寧妙香終于抬頭看了一眼：“你們？除了你還有誰啊？”

　烏桃：“好幾個呢，都是正好經過地安門的，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住地安門大樓，還有兩個男生，我不知道住哪兒。”

　這麼說著，烏桃就想起來那個住地安門大樓的小姑娘，穿著藏藍棉猴大，戴著棉手套，扎著兩只牛角辮，牛角辮上還帶了紅紗帶，人也白白凈凈的，反正看著很好看。

　于是寧妙香便狐疑起來：“給人家拍照片就算了，給你拍，算怎麼回事，黑不溜丟的，就是煤窩里出來的！”

　寧妙香說的是實話，烏桃每天都出去撿煤核，回來灰頭土臉，就是煤窩里出來的。

　但是這種實話，還是刺痛了烏桃。

　忍不住大聲說：“人家說了，給我們免費拍照，每個人都拍，我要洗臉，人家還不讓我洗呢，說我那樣最合適了！幫我們每個人都拍了！”

　青桐噗嗤一聲笑出來：“敢還有人喜歡你撿煤核后的樣子，開了眼！”

　烏桃臉上漲紅，憤憤地瞪了一眼青桐：“你當然不懂了，人家是攝影師，你不是！人家還給了我玻璃糖，你們看！”

　本來應該以鄭重嚴肅的語氣宣布這個重大消息，但是烏桃忍不住，趕把自己的四顆糖拿出來給自己看。

　果然，烏桃祭出了四顆糖后，寧妙香和青桐都不說話了。

　十五瓦電燈泡的燈昏黃，不過照在那四顆糖上，糖紙也反出細碎的微。

　一顆是藍的，一顆是紅的，還有兩顆是紫的。

　青桐驚訝：“還真給你照了，照片呢？”

　烏桃見哥哥不再懷疑自己，終于心里舒坦了，便將這個經過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人家說了，到時候讓我們去泰照相館去取。”

　這下子，寧妙香也有些驚訝地抬起頭。

　泰照相館，大家伙都知道的。

　泰照相館的東家是個名人，解放前那會就開照相館，那是中國第一家照相館，后來還自個兒拍了電影，就在前門大觀樓前放映，據說那是中國頭一遭自己拍電影，解放后，公私合營，應該是了國家的，老東家沒了，新東家經營也不如之前，名聲就大不如前了，不過寧妙香聽老輩人念叨過當年前門樓子的電影，所以知道這一茬。

　寧妙香便詳細地問了經過，聽那意思，還真是泰照相館的人來拍，就是隨便在地安門選了幾個經過的小孩子。

　寧妙香年紀大，到底見得多：“不一定要干嘛呢，回頭過去看看，問問。”

　烏桃：“反正人家沒要我錢，還給了我糖，就算最后沒照片，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啊。”

　的話讓寧妙香和青桐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幾塊糖，放在烏桃手心的糖。

　寧妙香：“小孩子吃多了糖不好，對牙齒不好，你們一人吃一塊。”

　一人一塊的意思就是，有兩塊寧妙香要收繳。

　烏桃對此并沒有意見，青桐自然也樂意。

　于是烏桃自己留了那塊紫的，青桐隨便選了藍的，還剩下一塊紫一塊紅，寧妙香收起來，放在床前棗木五斗柜里。

　烏桃鄭重而小心地把紫玻璃糖紙剝開，剝開時的作非常慢。

　會忍不住想起臘梅吃紫玻璃糖紙的樣子，是不是這樣剝開，是不是這樣吃下。

　烏桃有一種想法，認為剝開糖紙是一件大事，這件大事需要一個特別的儀式，通過這種特別儀式剝開的糖也就格外地甜。

　紫玻璃紙終于被剝開，烏桃就著燈，仔細地觀著那塊糖。

　晶瑩剔的糖，一看就很甜很甜的糖。

　寧妙香不耐煩：“馬上關燈了，快點！”

　寧妙香不舍得用電燈，只有做補活才用，做完了馬上關，之后黑干活或者早點上床睡覺。

　烏桃只好趕將糖放在里，之后上床準備睡覺了。

　好像聽人說過臨睡前不能這樣吃糖，會壞牙，不過并不在乎，反正也很能吃到糖。

　就想臨睡前這麼含著，讓糖的甜味慢慢地在口中化開，覺得整個人都飄在幸福的云上，連夢都會是甜的。

　就這麼睡著了。

　窗外，冬夜的風呼嘯著，吹過灰墻紅瓦，吹過窗外掉了的海棠樹，吹在斑駁陳舊的門窗上。

　門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而就在這種咯吱中，烏桃做了一個夢。

　一個漫長而詳細的夢。

　夢醒時，猛然坐起來，瞪大眼睛，著窗外。

　窗外，夜正濃，風正狂。

　小小的烏桃大口息，回憶著自己的夢。

　口中的糖還沒有全化開，可是卻不覺得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