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從太子認識以來,見過裝可憐，見過獻|，也見過變臉,同自己蹬鼻子上臉。

　卻從未見如此失常慌過。

　帷幔上的面紗遮住了的臉,太子目垂下，只瞧出了那雙眸子里溢出來的焦灼。

　太子脖子往后一仰，輕輕地避開了過來的手掌，擒住一對皓腕,用了些力道，沒再讓。

　對面的人太子也認得。

　唐家那位草包前世子,唐韻同父異母的弟弟。

　此時正同幾個酒之友摟著姑娘,步伐歪歪扭扭，臉猶如猴子的屁，明顯是喝高了,聲音斷斷續續地道，“你們別，別看如，如今風,當年，老子了三天三夜,可,可是連餿飯都吃,什麼清高，沒,沒有的事兒,也就只配低賤地活,活著那娘不就一個卑賤的商戶,為了討好自己的男人，讓那沒帶把兒的，裝了茶壺，白白讓，讓老子在外，在外遭，遭了十年罪，，娘還好意思罵，罵我母親是個賤人，才是賤人，和那兒才是賤人。”

　“，不是想帶把兒嗎，老，老子當年就給看了，不僅看了，還當，當著的面，弄了邊的婢，告訴何，何為真正的男人，這也沒過多久，就，就去年這時候的事兒吧，，肯定記，記得，你們不知道，當時哭得那一個凄慘，跪在地上求我放，放了們，老子偏不放，讓，讓人綁了，撐開的眼睛，就要讓看”

　對面的廂房隔得并不遠，唐耀說的雖磕磕，卻尤其得清晰。

　傳耳里，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把刀子，將原本已經麻木了的心口，又重新剖開，鮮淋漓。

　噪雜的青樓，仿佛一瞬之間，安靜了下來。

　唐韻沒再去捂太子的耳朵，腳步渾渾噩噩地退后了兩步。

　對面的聲音還在繼續，“老子當初就該弄死，也不至于后來被他算計了這麼一遭，知道老子要印章，要去干那違法犯紀的事，不僅不勸老子，還任由老子去犯傻，父親書房的門，一直都是鎖著的，偏偏那日開了，肯定就是，那個賤人，就憑一個卑賤的罪臣之，能無緣無故地進宮當上鄉主？指不定是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本事，勾搭上了哪個主子，拿子去”

　話還未說完，唐耀腰間突地一麻，舌頭打了結，里的話惡言惡語，再也沒能冒出來，子一攤倒在了地上。

　“唐公子！”

　“唐公子”

　“多半是喝醉了，趕讓人抬出去”

　耳邊的聲音漸漸地遠去，從適才開始，唐韻能覺到握住手腕的那只手，一點一點地在用力，卻又極力地在克制自己。

　他都聽到了。

　就是個這樣一個卑賤之人。

　一個用了唐耀口中所謂的，見不得人的手段，去勾了他的人。

　從骯臟的淤泥里爬出來，將自己的遭遇和過去抹得干干凈凈，裝大家閨秀，在他跟前賣弄琴藝學識，還曾不知天高地厚地妄想著太子妃。

　計謀被揭穿之時，說的份雖卑賤但人不卑賤。

　斥責他，在這一場你我愿的易之中，并未吃過半點虧。

　可如今所有的假象，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地揭穿了。

　此時的立在他面前，就如同被人當著他的面剝了的裳，將的卑賤和過去種種不堪，都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讓他瞧了個清楚。

　昔日有多神氣，這會子就有多諷刺。

　他應該嗤笑，諷刺，但暫時似乎承不了。

　唐韻掙了一下自己的手，見他不放，才抬起頭，同他坦白道，“殿下都聽到了，我就是這樣一個卑賤之人。”

　太子沒，黑沉沉的眸子依舊盯著對面廂房的廊下，沒敢去看，眼里的冷意已經從將那張臉染得扭曲。

　唐韻去掰他的手指。

　太子死死住不放，手背上蹦出了青筋。

　唐韻掰不過他，只得用盡了全力，去扣他指頭上的骨節。

　指關節的痛楚傳來，太子終于收回了目，著帷幔看著漸漸失控的臉，心口一陣一陣地，一子心之疼快要將他淹沒。

　是個傻子嗎，對付起自己來，回回是招，絕決意，怎就狠不下心，將那畜生給殺了。

　唐韻死活掰不開他的手，聲音突地帶了哭腔，“太子殿下，看在我也曾真心伺候過你的份上，你放開我，不？”

　太子的口突地一刺，握住的手，驀然松，啞聲喚，“唐韻”

　唐韻轉過，腳步從廊下跌跌撞撞地走過。

　片刻后，那道孤零零的影下了閣樓，步一群人之中，腳步不再踉蹌，脊梁也慢慢地得筆直。

　在無人看得見的地方，還是孤傲的。

　哪怕只有最后一刻，也要堅持著心頭的高貴和干凈。

　唐韻走了好一陣了，太子還立在那兒。

　頭上的帷幔，多擋住了他駭人的目。

　適才唐耀被人抬下去后，趙靈便跟著一道了后院，如今理好了回來，才走到太子的旁，拱手道，“殿下。”

　良久，太子才制住心頭那滔天的怒火和鉆心的疼痛，咬牙問了一聲，“那畜生死了沒。”

　“屬下已經讓人押下去了。”

　太子聲音極輕地道，“小心些，別弄死了。”

　他可還死不得，否則他這一腔怒火和心疼，可沒地兒發

　“唐韻呢。”那名字剛從嚨口里吐出來，太子的心頭又是一陣鉆心地疼，疼得他有些發麻，手指不自覺地蜷在了一起，

　“殿下放心，屬下暗里已派了人跟著。”

　太子的腳步這才了。

　秋姑娘也出來了，上的裳已經穿戴整齊，哪里還有適才那副輕浮的模樣，款款地走到了太子跟前，規矩地行禮，“韓大”

　太子的手突地抬頭，對著一揚，止住了。

　秋姑娘一愣，疑地抬頭，隔著那帷幔只瞧了一眼，神便猛然震住，這哪兒是什麼韓大人

　秋姑娘的背心陡然生了汗，忙地垂下頭，腳步讓到了一邊，一聲都不敢吭。

　太子的腳步緩慢地從旁經過，趙靈跟其上。

　這個時辰的萬花樓正是熱鬧，樓下的舞臺上，這會子正在唱著一段戲曲兒，鑼鼓聲一片沸騰。

　“郎君啊”

　“你這番憐我，癡我，不舍于我，可是心上已經有了我”

　太子的腳步剛立在那樓梯口上，突地頓住不了，一雙深邃的黑眸，地盯著舞臺。

　臺子上被稱為郎君的人，輕輕地推開了姑娘，卻是一步三回頭，見那姑娘突然摔在了地上，趕奔了過去，“敏兒啊，我的心肝”

　小娘子地抓住了他的手，聲淚俱下地訴道，“郎君這是在心疼我啊，怕我摔著怕我磕著，郎君此番與我千里相會于此，可是因郎君心頭思念于我，吃不好，睡不著？”

　被喚為郎君的公子點了頭。

　小娘子一陣歡喜，一陣淚，竟是拿著一雙小拳頭垂起了他，罵道，“你這死相木疙瘩，你這心頭分明是有了我啊”

　舞臺上的郎君，一臉的癡呆。

　立在樓道上的太子，仿佛也被他湛的演技所折服，一雙眸子如同被攝了魂，慢慢地變得空空。

　——可不就是。

　思、憐，心疼

　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喜所喜，恨所恨。

　他是當朝太子，誰又能當真惹了他后還能全而退，又能次次挑戰他的底線，戲弄他，不斷地惹怒他，卻依然能夠安然無恙的。

　太子呆愣了好一陣，才從那難以置信，又仿佛早已出了種種跡象的真相之中，慢慢地緩了過來。

　深邃的眼眶，也因這一發現，染了紅。

　太子無奈地勾起了角，扯著心口，疼得發麻。

　唐韻。

　——孤可能，喜歡上你了。

　底下的鑼鼓聲消下。

　小娘子的聲音再次傳了上來，“郎君不愿承認自己的心意，莫不是嫌棄奴家份卑微”

　公子一把抱住了，“敏兒啊，我怎舍得，是我沒本事，怕給不了你好日子”

　最后一陣震天的鑼鼓聲，伴隨著看戲人的好之聲，太子的腳步從那樓梯上走了下來，頭也不回地出了萬花樓。

　一到馬車上，太子的角便含著一抹冷的寒意，吩咐趙靈，“將那畜生閹了，手腳也砍了，喂狗，不，喂他自己吃下去吧。”

　趙靈：

　“還有，那個什麼后母，也砍了手腳，唐文軒，踢進江里，淹死得了。”

　趙靈后背都生了涼。

　韓靖走之前就吩咐過他，太子的變化無常，千萬要小心，不要被他表面的話給蒙騙了，多聽即便，別辦錯了差事，掉了腦袋。

　是以，太子說完，趙靈覺得他應該再等等，不敢輕易去辦。

　畢竟是三條人命。

　可等了約莫十來息了，還不見太子發話，趙靈不敢再怠慢了，領命道，“是。”

　趙靈往前走了五六步，太子終于出了聲，“先留他一條狗命。”

　趙靈腳步一頓。

　良久又才聽太子吩咐道，“畜生該閹，旁的人先不，回去將吳家那窩子逆黨的份證據，給整理出來，拿給孤。”

　比起適才的震怒和冷，太子此時的語氣要冷靜得多。

　趙靈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是。”

　倒是終于會到了韓靖口中所說的變化無常。

　回到東宮，已經過了辰時。

　明公公舉著燈到馬車前接人，燈還未舉上去，就見太子的影一下竄了出來，利落地跳下了馬車，腳步如風地走進了門口。

　明公公：

　這，這又是被唐姑娘給氣得？雖有些對殿下不敬，可明公公心頭當真很佩服這位唐姑娘。

　合著太子這二十年里沒生過的氣，都讓唐姑娘給他補了回來。

　太子心不好，誰都不好過。

　明公公低垂著頭進去，正提著一顆心，便見太子一屁坐在了書案前，冷聲道，“端祭祖，將吳貴嬪的名字加上。”

　明公公：

　吳貴嬪，這都懷六甲了。

　這番奔波合適嗎。

　“怎麼不合適？適當活，有利于生產，為后宮嬪妃，祭拜皇室祖宗，不應該去？”什麼皇子皇孫，他不在乎了。

　他只想讓那一窩子人都消失。

　明公公忙地應道，“是。”

　可就算是這樣，太子心口的那心疼，還是沒有減去半分，坐了半刻后，突地起，去了凈室。

　一飄冷水從頭澆下，倒也不是很涼，卻能讓人清醒幾分。

　可腦子越是清醒，越是心疼。

　太子冷冽的眼眶漸漸地布了一層殷紅，眸子里溢出了滾滾水汽。

　就是個蠢貨，竟然讓別人如此欺負了去，就是特意來折磨他的，想讓他活活心疼死。

　唐韻走出萬花樓后，心已經平靜了。

　走到街頭，攔了一輛馬車，直接回到了寧苑，剛從馬車上下來，阮嬤嬤便打開了院門，提著一盞燈過來接，“姑娘，怎麼這麼晚。”

　“今兒去了碼頭，耽擱了。”

　阮嬤嬤先沒問，接進門，回頭又栓好了門扇，替著燈盞，照在了的腳下，才問，“怎麼去了碼頭？”

　“今兒太子查賬。”唐韻的神沒有一異常，“在碼頭，我還上了三表哥。”

　阮嬤嬤一愣，“三公子。”

　“嗯。”唐韻點頭，笑著道，“可惜了那幾條海魚，本想拿回來給你嘗嘗，耽擱太久，沒能帶回來。”

　阮嬤嬤心頭一熱，“知道姑娘心頭惦記著奴婢，那樣的東西姑娘帶回來了，奴婢也吃不慣。”

　阮嬤嬤說完，便沖著里院正在燒水的阿潭喚了一聲，“姑娘回來了，將腌好的櫻桃拿過來吧，閹了半日，這會子肯定了味。”

　阿潭立馬應了一聲，“。”

　唐韻剛進屋，坐在了暖閣的圓桌旁，阿潭便端了一盆子紅彤彤的櫻桃，因著今兒唐韻出門前，對的一聲警告，進來時，格外的小心翼翼。

　唐韻看著一笑，沒再嚇，“好了，我不會賣了阿潭。”

　阿潭抬起頭，便見唐韻溫和地看著，“不過我的確有事，你既跟了我，便是我的人，往后我護著你，你也得幫襯著我，可好？”

　“姑娘”阿潭心頭一暖，正要跪下去，被唐韻一把扶住，招呼了阮嬤嬤一道過來，“今兒不吃完，明日就該壞了，咱分了吧，明兒饞了再摘。”

　阮嬤嬤聽了，也沒客氣。

　院子里滿滿一樹櫻桃，確實也吃不完。

　阮嬤嬤將擱在旁邊木幾上過的燈盞移到了圓桌上，燈火朦朦朧朧，主仆三人圍著桌子，抿起了櫻桃，杏黃的核兒，慢慢地堆了小山。

　阮嬤嬤突地想到了一年前的一樁事。

　原本姑娘邊也有個婢，明煙，是唐家老夫人指給姑娘的，雖不說話，子卻本分，只是一年前，忽然墜了井。

　姑娘還為此傷心失神了半月，還未從那悲傷里走出來，唐家那位世子爺便惹了事，讓唐家遭了滅頂之災。

　阮嬤嬤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唐韻，見其一雙眸子正盯著跟前的燈盞，清亮的眼珠子被那火照得瑩瑩生出了水。

　“嬤嬤，明兒我還得出去一趟。”

　阮嬤嬤一愣，“姑娘打算去哪兒。”

　唐韻眸子輕輕往下一斂，道，“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