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書室里時而傳出追憶往昔的慨,時而響起沈青鯉的笑聲,姑娘的話干凈簡短,到最后也只重復一句:不要他。
半掩的門外,謝宿白抿直了角,面上卻看不出任何波,門里滲出的橫了一道在他鼻梁上,泄幾許低沉的氣息。
他抬手打了個手勢,傲枝便將椅悄無聲息地推了回去。
回到謝宿白居住的臥房。
傲枝照料謝宿白的起居,茶幾上的爐子里滾著湯藥,是擔心他這趟醒后睡不著,便重新煎了一碗。其實正常況下,服下這藥后能一覺安睡到天明,不會中途清醒過來,除非有人喊他,而知曉謝宿白眠困難,沒有天大的事,傲枝不會醒他。
也不敢,生怕要服用第二碗,那是倍地傷子。
但玉落小姐的事無論大小,凡是與相關,都必須要醒謝宿白。
這是規矩,不文的規矩。
而這規矩是在什麼時候形的呢,傲枝記憶猶新,正是三年前,云大牢的事發生后。
因傲枝的份特殊,與紅霜、銀妝等人不同,是家婢,但不是東宮的侍婢,而且太子妃那邊的,爹娘替太子妃打理郊外的莊子,東宮出事時被牽連,只一人逃了出來,故而的權力不僅在侍奉謝宿白起居上,手上還打理著催雪樓一些事務。
一些謝宿白來不及理的,傲枝都可以代勞。
當年玉落小姐被捕,就是率先理。
其實那事理得很及時,并沒有什麼不恰當的地方,唯一的錯誤,就是沒第一時間稟報謝宿白。至今都記得謝宿白那時的臉,傲枝甚至不敢回憶,是以之后每一次,哪怕是玉落小姐在深更半夜結束任務回到主樓,傲枝也必會把人醒,告知他:玉落小姐回了。
可這些,小姐不知道,小姐也不必知道。
“咳,咳咳咳咳——”
甫一進屋,謝宿白便悶咳起來。
急促不間斷甚至有些糲的咳嗽聲,像是要把人折騰死,傲枝忙把藥遞上,就見謝宿白手里的帕子落了一點紅。
目驚心的紅,那薄也被染盡。
“主、主上。”不是第一次了,他的子本就每況愈下,但傲枝仍舊慌了一下,起道:“我去請岳大夫來。”
謝宿白半個子都往前傾著,手肘在椅扶手上,支撐著重量。他閉眼嘶啞道:“回來。”
傲枝嗓音抖:“殿下……”
殿下。
這兩個字像是到某個暗關,謝宿白寂然抬眼。白垂,眸猩紅,他直直盯著傲枝看,仍舊面無表,可卻滿戾氣上浮,讓人下意識朝他彎下脖頸,他冷眼看著,森然道:“怎麼,我很可怕麼?”
傲枝更重地了一下,知道說錯話了。
謝宿白最忌諱有人在面前提起往昔的自己,今日沈青鯉那番笑著追溯過往的話,讓他不得不聯想到曾經,這已然是在他心里砸下一個巨石,傲枝這聲“殿下”,更是撞在刀口上。
當即跪下,額頭點在手背上,“奴婢知錯。”
謝宿白緩過勁兒笑了聲,慢條斯理地去角記的跡,將帕子疊得方方正正,直至最上面看不到,才說:“還是你也覺得,我不該?”
傲枝搖頭:“主上乃皇室正統脈,主上所為,奴婢必然追隨。”
謝宿白輕聲道一句“是麼”,偏頭盯著茶幾上那只從一品居帶回的酒壺,神逐漸冷漠。
所有人都說追隨,心里卻并不全然認可。
樓盼春幫扶他,卻扼腕嘆息,說長孫本是風霽月、明月皎皎之人,沈青鯉雖衷心,也仍會在某個時候出痛。
可那又怎樣?
謝宿白猛地將那只酒壺砸碎,白瓷碎片飛濺,劃破他臉頰的,他渾然不覺疼,只角彎起譏諷的笑,喃喃說:“無妨,你們會懂的。”
所有的錯誤都將得到改正。
他沒有錯。
謝宿白神恢復平常,又宛若個世獨立的神仙公子,他平靜道:“興南王的人在哪里?”
-
姬玉落離開客棧。
沒有非要見謝宿白,因為那毫無意義,今夜來一趟實屬枉然,只是憤怒一時占了上風,讓迫不及待地想見他,可見了他說些什麼,姬玉落不知道。
沈青鯉甚至問是不是氣糊涂了。
沈青鯉還說:“霍顯的事,不是你我能抉擇的,主上的命令我不能違背,至于通風報信,一次就夠了。”
“……你有沒有想過,把他帶走?”
姬玉落沿著大街小巷的房屋走,沒有驚巡防兵,悄然回到霍府。
朝就站在主院中央那棵梧桐樹下,皺著臉與南月互瞪著,面猙獰,像兩尊兇神惡煞的丑獅子。
朝很不明白,小姐離開不帶,還要在院子中央最顯眼的地方呆著是為什麼?
正百思不得其解時,聽到一聲短促的哨聲,朝一怔,離開庭院。
暗,展道:“小姐!”
姬玉落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招手讓附耳過來,低語幾句后,朝懵懵地抬起頭,但向來是不問為什麼的,問了也未必能聽懂,是以拎著劍就往檐下沖。
那邊南月面愕然,被這猝不及防地一幕驚了下,而后惱怒拔劍而出,心道催雪樓果然個個狼心狗肺!
于是門外刀劍影地打了起來。
姬玉落趁機閃到主屋后墻,途遇幾個護衛,只微微頷首,今夜發生之事并未宣揚,屋外這些人不知發生何事,故而除了南月一個知人,并沒有人攔,只看到南月侍衛與那朝姑娘在比武,而夫人沿墻開窗,連著試了好幾扇窗,都被從里頭栓住了,唯有最里間那扇,但那扇是——
護衛張了張口,沒來得及提醒,姬玉落已經跳進去了。
是湢室的窗子。
“噗滋”一聲,腳下踩著一灘水,險些倒,牢牢扶住架才穩住子,在漫長的靜默里,與霍顯對視著,“……”
男人和浸在浴桶里,纖長的睫凝了一層冰霜,他睜眼時面上閃過一縷驚訝的神,而后想通什麼似的,微微抬起的眉梢又放平,帶著點調笑意味道:“做賊嗎?”
他說話時吐出的都是霧氣,姬玉落走近方察覺水里飄著浮冰。
且不知是冰塊化了多,是站在這里都覺得冷。
問:“這樣有用?”
寒氣可記以阻緩流,同樣的蠱蟲也會慢慢消歇,霍顯“嗯”了聲說:“有用,差不多了。”
姬玉落立在邊上點點頭,在霍顯別樣的目下走了出去,簾子開又落下的瞬間,聽到水嘩啦一聲響,有人邁出了浴桶。
室與湢室的溫度相差甚大,屋里門窗閉,炭火燒得旺盛,一門熱浪撲面而來,冷熱替換間姬玉落都不渾一。
在臨窗的書案旁坐在,借著那點門里的風著氣,目輾轉間落在桌上一個方形的袖珍盒子上。
姬玉落眉間輕蹙,下意識拿在手里端詳探究,因曾經見過這個樣式的盒子,在……在南月手里,有一回去書房找霍顯,就見手里握著這麼個盒子,但當時的注意力被從房里出來的盛蘭心吸引,并未多在意。
思忖間,姬玉落低頭嗅了一下,很奇怪的藥味,中間有個凹槽,應是放丹丸之類的。
姬玉落眉頭越皺越深,回想那日在門外聽到的一聲低,以及盛蘭心那時也是出來要水,還有那次在戲樓,他手腕上的發黑的經脈。
那些細枝末節倏然在此時串一條線,驀然抬首,腦子里浮現出一個念頭。
靈乍現間,后的腳步聲響起。
姬玉落起,幾步來到霍顯面前,口吻篤定道:“你中毒了,在紅霜給你下藥之前,你本就存有毒素。”
霍顯面上浮現出幾怔然,說:“你不能為了替自己人推責任……”
姬玉落懶得聽他編纂理由,簡單暴地捉住他寒冰一樣的手腕,兩手搭在他經脈上。
神凝重,然半響過后,卻沒覺出這脈象有哪里不同尋常的地方,只是剛出冷浴,心跳脈搏有些緩慢。
但當然診不出,毒發時間過去,蠱蟲消歇后就與平常無異,診是診不出異象的,霍顯道:“姬神醫可有何高見?”
姬玉落仍有疑慮地放下手,“這藥你在此前也服用過,且那日我分明聽到你忍的聲音,盛蘭心慌張要水,與你今日行徑大同小異。”
說話時盯著霍顯。
姬玉落的眸子很冷,說話的口吻很平靜,但卻給人一種咄咄人的迫,尋常人在眼皮下難掩破綻,霍顯聽后卻是連笑了好幾聲,將姬玉落那嚴肅的神都笑得有剎那皸裂。
他道:“那日啊,我了些輕傷,盛姨娘婦道人家大驚小怪,要水是為了給我理傷口,至于聲音,自然是疼的,這藥也不過是補藥罷了,若我真中毒,我能好好站著,就說明毒已解,怎麼會還吃同樣的藥?”
姬玉落還是不肯全信,不是所有毒中了之后都會立馬亡的,況且事過去這麼久,他說什麼便是什麼,無從查證,但眼下也沒有任何證據,論也論不出個所以然,只好作罷。
見不再追問,霍顯悄然松了口氣,坐在爐子旁的椅子上慢悠悠著手,“這麼關心我?”
姬玉落也坐下,說:“你不問我下毒一事究竟是誰人指使嗎?”
霍顯手上作漸緩,他勾道:“我原本以為你在京中的助力是……是你師父,但現在看來并不是,至于給我下毒的,自然也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
他停了停,抬頭看姬玉落,說:“記我想見他。”
起初,霍顯確實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若樓盼春還在,有誰能越過他發號施令,且為什麼樓盼春要輾轉通過一枚銀戒與他聯系,而非更直白一點的方式,那只有一個可能,在他后,還有一個人。
可有什麼人,能讓樓盼春心甘愿去效命,為此姓埋名多年,且這個人,還得與東宮有所牽連。
而通過這次下毒之事,霍顯才看清一些平日里忽略掉的細節,比如紅霜,和朝不同,姬玉落明顯待朝要更為親昵一些,紅霜的主子另有其人。
而紅霜的言行舉止太過規范,的站姿走姿皆是被嚴格規訓出來的,比正經的大家閨秀還要大家閨秀。
這般吹求疵,斷然不是姬玉落的手筆,霍顯只能想到一個人,長孫連鈺。
之前他一直想不通,樓盼春所為若僅僅是為了報復朝廷,本沒有必要在京中散播疫病,挑起事端,這更像是有奪位的征兆,可他能擁誰上位?就連趙庸都懷疑是藩王異,但若是皇長孫還存活于世,一切便都得以解了。
姬玉落沒給準話,不確定謝宿白肯不肯見他,只說盡力一試。
但即便兩人相見,也并不能改變什麼。
沈青鯉今日與挑明了其中利害,催雪樓所圖正是聲,得到皇位不過是第一步,能不能坐穩皇位才是最關鍵之,而這需要爭取到更多朝臣的支持,尤其是閣、國子監,三法司,這時有正統皇室脈鋪路,又有民心所向為其加持,這才能讓那些朝臣摒棄東宮有罪的觀念,為長孫繼位路上的擁護者。
畢竟東宮謀逆已是一樁爛案,所有涉案之人不是死在那場大火里,就是在之后漸漸因各種意外喪,想要查證實屬不易,否則謝宿白不至于大費周章另辟蹊徑。
而借聲譽登上帝位的君主,繼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肅佞,司禮監和錦衛頭頂那把刀,都將是他向天下示好的第一個禮,以此證賢明。
換而言之,不管霍顯究竟有沒有阻礙謝宿白,哪怕眼下謝宿白沒有其他打算,但只要霍顯留在京都,待權力更迭之時,他也只有一條路。
姬玉落忽然道:“你喜歡錢麼?”
霍顯被這麼沒頭沒尾問得一愣,隨后笑說:“當然,雖說錢財乃外之,但試問有誰不喜歡這種俗?”
這話姬玉落也很認同,想了想,道:“若是給你很多財,不愁吃喝,并不比你現在差,你可愿意離開京都?”
霍顯一怔,長長的眼睫遮住了瞳孔里的緒,他從鼻腔里溢出一聲笑,抬頭道:“你知道皇城為什麼是皇城嗎?”
看著姬玉落的眼睛,霍顯慨地說:“天子腳下,永遠有比財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權,無上的權力遠遠比金銀更令人心,我背靠司禮監,手握鎮司,還有帝王的庇護,而皇帝和司禮監都被攔在宮墻之,玉落小姐,我是真的能在京中橫著走,就連地方員京覲見,首先要跪的第一人不是皇帝——而是我。”
他靠著椅背,細數自己的種種特權時臉上浮現出幾許得意,說到厲害之甚至會愉快地瞇一下眼,在他臉上甚至能看到爬滿的,而他耽于這些,像個不折不扣的大臣。
不,不是像,他就是。
而他也在間接告訴,僅僅是錢,引不了他記,他不可能舍得離開京都。
說到最后,霍顯玩笑道:“心嗎,要不你離開催雪樓,跟我混吧?”
姬玉落也看著他:“好啊,什麼時候錦衛能司禮監一頭,我就抱鎮大人的,也當回惡霸試試。”
惡霸霍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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