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求的,是希傅家能幫忙把已有孕這個消息送進地牢去，以好二哥臨終前能了了這個心愿，不至于帶著憾而去。卻沒想到,傅家帶來的消息竟然是可以幫忙讓進地牢去見二哥一面。

文氏從沒敢這樣奢過,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的。所以此時此刻,一向冷靜的，竟激得紅了眼眶,哭了出來。

“多謝夫人,多謝大人。”文氏有些失態,嗚咽了一會兒后,又屈膝要在秋穗跟前跪下。

秋穗不求跪,忙攔著，不肯讓跪自己。但這次文氏卻堅持要跪，任秋穗怎麼阻攔,都不肯趁勢起。

秋穗見狀,也沒法子,就不再攔了。

文氏跪著對秋穗道:“我原想著，你們若能不念往日的仇怨,能幫我把這個消息帶進去給二郎,我心中都十分念了。卻萬萬沒想到,你們竟會如此的以德報怨,竟還能容我們夫婦去見上最后一面。我知道，二郎他做錯了很多事,他太對不起很多人了，也太對不起你們余家了。你們不計較是你們有容人之量,可我若再不記得你們如此的大恩厚德,便是我不做人了。夫人,容我給您磕幾個頭吧，我現在除了磕頭，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報答這個恩了。”

秋穗知道文氏是誠心的，也不想日后一直帶著這個執念過日子，所以便說:“我不攔著你，夫人想跪便跪吧。”又說，“我們對夫人的夫婿裴紹卿，自然是恨之骨的，當年得知他竟敢只手遮天，做出那等事時，簡直生啖其的心都有，他怎麼可以那麼壞？可后來，當他自己認罪伏法了后，恨也就漸漸煙消云散了。他伏了法，為他曾經所做過的一切付出了代價，一切也算能有個了斷了。至于夫人……夫人不曾做錯過什麼，我也不必把曾經對他的恨轉嫁到夫人上。而如今所做的這些，也算是舉手之勞吧。我們未來也會為人父母，所以，心中難免會有點憐憫之心在。但當然，這個分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而非他的面子上。”

“我知道，我都知道。”文氏更是的熱淚滾滾，“夫人說的這些，我心中都明白。但即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我也十分激夫人的。都說夫婦乃一，他當年造下的那些罪孽，我未能功阻攔下，其實我也有錯。”

如今再說這些錯不錯的，儼然毫無意義，秋穗也不想再談這些。所以，秋穗喟嘆了一聲后，又俯親自去扶起了文氏，溫聲道:“來，夫人起來說話吧。”

傅灼私下里打點一番，送文氏進去同裴紹卿道個別，還是不是什麼難事的。

所以，這日正午，趁著換班之際，文氏便被送進了地牢。裴紹卿還如之前一樣盤闔目而坐，突然的，一個獄卒過來拍他的牢門，然后大著嗓門魯道:“罪人裴紹卿，有人過來看你了。”

裴紹卿不知道是誰，只是緩緩睜開了眼。但當瞧見站在地牢外那個人的臉時，他倏爾驚得站了起來。

“茹娘！”裴紹卿這會兒眉眼突突直跳，生怕會再有什麼事端，忙著嗓子問，“你怎麼又回來了？你快走，這不是該你呆的地兒！”

那邊獄卒將鎖打開后就走了，臨走前還囑咐了文氏道:“娘子略留一會兒便走吧，這里是死囚牢，的確不是該娘子來的。”

文氏悄悄塞了一個銀錠子給他，自然也說了好些話:“有勞大人了，我略呆一會兒便走，絕對不為難大人。”

那獄卒悄悄暗中掂了掂銀錠子的分量，然后笑著說:“夫人不為難就好，我去那頭給夫人盯梢，但凡有異，會立刻提醒夫人。”

“多謝大人。”文氏朝他告謝。

獄卒離開后，裴紹卿便又立刻問:“夫人怎麼進來的？”

文氏把帶來的一些好酒好菜都一一從食盒中拿出來，擺在了小案上，然后才回他話道:“是我找了傅家五夫人幫忙，他們夫婦幫我的。”

裴紹卿愣了一下，似是全然沒想到般。但很快，他又恢復了平靜。

傅裴兩家其實沒什麼仇怨，不過是分派兩位皇子，擁護的人不同罷了。如今裴家徹底倒了，大皇子再無外戚擁護，那麼傅家同裴家，也就不再有仇怨。這種況下施以援手，憑他對傅家那位五郎的了解，他還是做得出來的。

裴紹卿一時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如今妻子近在眼前，他不免也會在想，若當年沒那麼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去走了另外一條路，如今是不是又會是另外一番結局。

起初文氏在半蹲著擺酒菜時，裴紹卿還沒發現的異樣。可當直起了來站在他面前，他從上到下好好打量時，這才驚然發現竟胖了些許。臉圓了些，腰也了。

再定睛仔細打量腰腹時，裴紹卿有個疑即將口而出。

文氏自然看出了他的疑，所以在他問出口之前，直接主說了出來:“二哥，我又有了孕。如今將五個月了，你瞧，都顯懷了。”說罷，文氏將自己寬大的袍著腹部往上了，那小腹，已經很明顯的顯出了一個弧度來。

這是懷了，這不但是懷了，這還是保住了。

從前妻子不是沒有懷上，十年間，也有過幾回好消息。只是，每回都還在養胎中，就又沒了。

如今這般，能留到這麼大，還是第一次。

便是裴紹卿早看了生死，這回也是又再次了真，痛苦的哭了起來。

文氏知道他此刻心中是怎麼想的，他定然是后悔了的。他肯定在想，若他此刻沒被判以極刑，他還有能出來的那一日，能陪在邊，能看著一朝分娩，能陪著孩子一起長大……那該多好。

“二哥，這已經是極好的了。”文氏也很難過，但極力忍住了，“大夫說我的胎很穩，只需好好將養著，就一定沒問題。二哥，你我如今也能為人父母了。”

“嗯。”裴紹卿摟抱著人哽咽，他將臉埋在妻子的頸窩，“對不起，我真的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如今再言悔過，已然毫無意義。文氏知道一切早塵埃落定，本改變不了什麼了，所以，面對丈夫的懺悔，也只是說:“嗯，知道錯了，咱們改了就是。如今為自己曾犯下的錯罰，待十八年后，又可以重新做人了，到時候，定要好好做人。”

夫妻一起抱頭哭泣，但也不能相太久。沒一會兒，獄卒便過來請文氏出去了。

二人都稍整了一下裳，文氏臨別前，站在牢欄外同丈夫道別道:“二哥，我走了。你放心，我會好好過余生的日子，你不要牽掛。”

“嗯，好好過日子。”日后若再遇到一個真心待你好的，就改嫁了吧。

但后面這句，裴紹卿始終沒勇氣說出口來。

裴紹卿手腳皆被鐐銬銬著，他不能追隨太遠，只能目送離開。

直到妻子的影完全消失在了視野，裴紹卿這才蹲了下去，埋首哽咽起來。

此次一別，即是永別。余生……他沒有余生了。

這一刻，裴紹卿忽然想到了年時期的事。當年裴家，還是東灣巷里的一戶小戶人家。家里宅子不大，兄弟姐妹們住在一起，日日吵吵鬧鬧的，十分的溫馨。

若人生可以重來，他一定會選擇另外一條路。只是……人生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

冬至這日，地牢里傳來了消息，說是裴紹卿自我了結了。

還沒等到極刑那日，他自己結束了命。

轉眼又是一年春，傅灼任將滿，請旨外放為，天子蕭奕同意了。

如今裴家已倒，傅家卻仍如日中天，蕭奕心中自有自己的盤算在。

中宮皇后多年來只育有一在，多年無子。蕭奕百般思慮后，便尋了個機會，趁勢把當年宸妃所出的大皇子記到皇后名下。

儲君雖仍未立，但天子此舉自然表明了立場和傾向。大皇子再無外戚干權，二皇子卻有母妃傅貴妃，有外戚傅侯府……在二位皇子尚瞧不出才品有明顯高低之分的況下，舉朝清流之貴自然也會更傾向于大皇子日后為儲。

且皇后母家并無太大權勢，故對天子此舉，群臣并無異議。

貴妃近來子一直不好，從去歲秋時起，就一直斷斷續續的纏綿于病榻之上。太醫來診，說貴妃是心病，乃心思郁結所致。原以為等過了年開了春后，貴妃子能夠有所明顯的好轉，卻不想，反倒是在春寒料峭時，病得更重了。

蕭奕自然知道貴妃的心病所在，但他在這件事上，卻是不能如貴妃所愿的。他是天子，他必須要權衡朝堂局勢，哪怕再，也不會拿儲君之位當兒戲。

所以，貴妃病中時，蕭奕倒常過來昭仁宮這邊探。只是對貴妃心中有求，所要，他給不了。

傅貴妃自那次提了朝堂之事，然后被蕭奕斥責了一頓，之后就再沒提這些。還如從前一樣，天子來看了，就笑臉相迎，若不來看，也不會再一心等著。

心里有苦，有憋屈，但卻無人能訴說。日子久了，抑郁疾，便壞了子。

也想過，要好好振作起來，也想過要不再把這些事放心上，可是……似乎很難做得到。同他總角便相識，自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當年若不是溫懿太后臨時橫一手，干預了他的婚事，其實是要嫁給他當妻室的。

傅貴妃子每況愈下，連皇后都擔心了起來。這些日子，皇后也常常往昭仁宮來，也時常會寬解傅貴妃一二。

季皇后同傅貴妃之間，一直和睦相了多年。連外人都贊嘆，說是季皇后理六宮，傅貴妃協理六宮，將宮上下打理得是井井有條，古往今來，倒嫌有天子的妃嬪能和睦如此。

季皇后不是一個爭風吃醋的人，傅貴妃同圣上的，心中也一直都很清楚。想當年，姑母突然點了嫁晉王為正妃，心中還覺得對不住傅貴妃過。

當年也是有過心之人的，可拗不過命運嫁了晉王府后，也就認命了。拿丈夫當家主待，拿他的那些姬妾妃子當同僚，這樣一想，心中便能好很多。

人生在世，不過就這麼短短幾十年，若日日不忿，活在不甘心之中，又有什麼意義呢？

因為對圣上不那麼，只有扶持和敬重，所以季皇后每每待后宮中的那些人，都十分寬厚。尤其是待傅貴妃寬厚溫和。

就像是一個局外人一樣，眼睜睜看著圣上和貴妃之間橫出一個宸妃來。說實話，易位而，若是貴妃，應該也會難過的。先是正妻之位被季家搶了，后又是喜歡的男人的一顆真心，被裴家搶了。

之后的十幾年，宸妃仍深深烙在了天子心中。每每裴家出個什麼事，天子不計較、或寬以待之，再去委屈傅家時，對貴妃就是一種凌遲。

“你也要想得開些。”季皇后勸，“你我都到了這把年紀了，其實很多事都要看開些才好。你瞧你，如今都把自己折磨什麼樣了？你若這樣折磨自己，他放在心上還好，可他明知道你郁結所在，卻也不為你考慮一一毫，你還這樣作賤自己干什麼？”

傅貴妃一臉憔悴的臥靠在床頭，聞聲輕咳了幾聲說:“臣妾多謝皇后娘娘關懷。娘娘為臣妾之心，臣妾心中是明白的。只是……只是臣妾實在沒用，臣妾做不到這樣。”

季皇后說:“你也沒有無用，你只是用太深了。一個人……就是這樣的。”皇后懂，但卻也知道，這種事兒只能靠自己，外人勸是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