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嘗試往下,竟還不下去。
倘若慕云月再瞧仔細些,還能發現,他手里那卷書拿倒了。
可眼下,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林嫣然上。
慕家沒有林嫣然這般年紀的孩,慕云月也不知該怎麼跟他們通。
打是打不得的,罵自然也不能夠。可這稱呼到底敏,不改不行。自己人聽了,或許能當是孩不懂事,胡喚著玩的;若是有心人聽了去,麻煩可就大了!
慕云月輕咬食指第二節,凝眉思忖。
便這時,袖子上冷不丁被拉扯了下,力道極輕。
慕云月回神去瞧,就對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眼眶紅紅的,鼻尖也紅紅的,兩只瞳仁卻烏亮如同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睫淚珠打,凝一綹一綹,將雙眼又放大數倍。
一張口,聲音還帶著哭腔,糯如糕糖。
“嫂嫂不讓嫣兒喊你‘嫂嫂’,是不是不喜歡嫣兒啊?”
慕云月:“……”
這招上次是不是用過?
人不會在同一道里翻兩次船,慕云月指甲掐著手心,強迫自己狠下心,板起臉道:“不管我喜不喜歡嫣兒,嫣兒都不能喊我‘嫂嫂’,得‘姐姐’。這很要的,知道嗎?”
林嫣然沒說話,只手去拉慕云月的手,卻不完全牽住,就抓著小拇指的一小節,輕輕地搖晃,可憐兮兮。
櫻紅的瓣越嘟越高,眼里的水霧也越聚越多,儼然又要決堤。
慕云月:“…………”
實在太可了,真的沒辦法拒絕。
忍了又忍,慕云月到底松了口:“好吧。”
抬手幫去眼角墜不墜的淚珠,又說:“不過咱們得約法三章,嫣兒只能在我面前這麼喚。若是周圍有別人在,嫣兒就得乖乖喊我‘姐姐’,知道嗎?”
“那哥哥在也不行嗎?”林嫣然眨著眼,指著羅漢床問。
慕云月順勢轉頭。
衛長庚還在看那本書,目不斜視,耳不旁聽,仿佛并不知道這邊究竟發生了什麼。
到底是誰的妹妹啊……
慕云月心中暗誹,扭頭正要說“不行”。
林嫣然就拍著兩只小手,興得一蹦三尺高,“太好啦,嫂嫂看哥哥了!嫂嫂喜歡哥哥!那哥哥在,嫣兒也可以管‘嫂嫂’‘嫂嫂’啦!”
說罷,就張開兩只小細胳膊,擁慕云月懷中,心滿意足地蹭啊蹭啊蹭,“嫂嫂真好,嫣兒好喜歡嫂嫂啊。”
慕云月被逗得哭笑不得,如何也想不通,這三條南轅北轍的邏輯線,是如何被理順的?
要不是剛才,自己親眼看見他們兄妹兩人鬧得那般厲害,都要懷疑,這兩人是不是事先串通好,故意在這里給挖坑。
那廂羅漢床上,衛長庚卻是氣定神閑地翻過一頁書。
終于發現自個兒把書拿反了,他挑了下眉,又氣定神閑地將書本顛倒回來,繼續看。從始至終,都沒往別瞧上一眼。
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擊著扶手,聲音像是雨點落清池,激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而他的角,也在那悠悠的靜中,幾不可查地勾起仰月笑紋。
沒有驚任何人,只驚了他自己的心。
*
連哄帶騙地折騰大半天,林嫣然總算可以安分地坐在玫瑰文椅上,晃著兩只小短蘿卜,乖乖聽慕云月講課。
教琴之事雖是臨時應下,慕云月卻從沒想過敷衍了事。
琴道門有多重要,沒人比更清楚。萬一要是領錯了路,真讓一個仲永之才泯然眾人,這責任可擔待不起。
是以這五日,慕云月在家也沒閑著。
忙活完府中饋,就去書房翻琴譜,一面回憶過往師父是如何教導的,一面制定自個兒的教琴計劃。
為了讓林嫣然能更好地接講的東西,慕云月還特特去請教過林家之前的琴師,大致了解林嫣然現在的水平。
誠如這位世子爺所言,林嫣然學琴已有數月,雖毫無長進,但也并非完全沒有天賦,只是心太散,需要人在邊上看著。
慕云月今日過來,也是做好了時刻盯著練習的準備。
卻不想,小妮子本不需要監督,自個兒就練得津津有味。雖說指法還有些不規范,但也的確看得出,是盡了心的。
有這心就很是足夠了。
“嫣兒明明很聰明,照這勁頭練習下去,假以時日,都能彈得比我好了。”
慕云月著林嫣然的小腦袋,由衷夸贊,邊說邊朝采葭抬抬下。
采葭領命出門,片刻之后再回來,手里就多了一個剔紅雕漆的四層食盒。
林嫣然兩眼登時亮起,一瞬不瞬地盯著食盒,“嫂嫂,這是什麼?”
那廂一直垂首“刻苦攻讀”的某人,也了眉梢,斜來眼尾一縷余。
“是鵝黃。”
慕云月接過盒子,解釋道:“我自個兒做的,你嘗嘗。練了這麼久的琴,也該休息一下。”
邊說,邊開頂層的小屜子。
二三十個鵝黃,每個都約指腹大小,雕巧的花。整整齊齊碼放在屜子里,也擺花朵的形狀,得都不像吃食。
孩子大多貪吃,品相致的就更是吸引他們眼球,林嫣然也不例外。
自打目沾上鵝黃,就再沒挪開過,甜甜地道了聲:“謝謝嫂嫂!”
便迫不及待出手,揪起一個塞進里。
甜的口在味蕾上跳舞,眉眼也不自覺飛揚起來,“好吃好吃!”
上一個還沒吞下去,就又手抓了一個,恨不能多長一張。
“慢點吃,小心噎著。”
慕云月沏了盞自個兒帶來的果茶,推至面前,又從食盒中出第二、三層屜子,給采葭,讓拿去分發給大家,“大家今日也都辛苦了,吃些點心休息一下吧。”
小廝們都寵若驚。
不過是在旁邊站了會兒,居然也有吃的?京中竟還有這麼善解人意的主子?
幸福來得太突然,以至于采葭將屜子遞到他們面前,他們都沒敢接,只打量著慕云月。
見笑得實在溫婉無害,他們看得心跳怦怦,這才紅著臉,接過去,一疊聲道謝,直夸是菩薩在世。
然善解人意的菩薩,連庭院里灑掃落葉的婆子都照顧到了,卻是把羅漢床上的某人給忘得一干二凈。
衛長庚乜斜眼,淡淡瞧去。
慕云月還跟他裝傻充愣,將兩盒空屜子亮給他瞧,大眼睛眨啊眨,無辜又狡黠。
分明就是在為適才被自己逗弄之事,故意報復他!
衛長庚輕哂。
個頭不大,氣倒不小。
可偏偏,自己還真拿沒辦法。
再一細品,這輩子,小姑娘對他的確是比前世友善許多,但也始終保持著一種距離,客氣疏離,親近不得。
這還是重生以來,第一次在他面前,出這般囂張的模樣。
所以現在……是對他親近一些了?
僅是一個念頭,一點猜測,未經證實,衛長庚心里卻涌起一抹甜,比吃著了親手做的鵝黃還高興。
但鵝黃還是要吃的。
于是衛長庚就把視線挪到了林嫣然上,什麼也不說,就給一個眼神,讓自己會。
林嫣然仿佛被一記無形的焦雷劈中,從頭頂的呆,到鞋子里的腳趾頭都結結實實哆嗦了下,本能地就要把自己的鵝黃雙手奉上。
可轉念一想,又憑什麼?
都五歲啦!
已經很大,連床都不尿啦!
還這麼怕他,像話嗎?
心一橫,林嫣然抓起屜子里僅剩的三枚鵝黃,一腦兒全塞進里,腮幫子鼓鼓脹脹,包子臉真了“包子臉”。
衛長庚不屑一嗤,“也不怕把自己噎死。”
林嫣然:“噎、噎死……也比吃不到……強……”
衛長庚英雋的劍眉蹙起來,雙眼似沉了一湖冰水,漆黑凜冽。
林嫣然單薄的小肩膀抖了抖,卻是越發梗起脖子,跟他對著干。
火星“滋滋”在兩人之間迸濺,下一刻好似就要燒著。
慕云月無奈失笑,“都多大的人了,還跟一個孩子一般見識。”
邊說,邊從食盒最底層端出一個瓷碗,起來到羅漢床邊,將碗放在榻面的小幾上。
玉腕間的兩只銀鐲隨作,輕輕磕了下碗沿,發出輕微而悅耳的撞之聲。
那點銀微,也隨之躍衛長庚眼中。
那是一碗蓮子羹,熬得極稠,還沒口,香氣就已經沁心脾。
衛長庚心尖微,卻還是矜持著,淡然合上書,明知故問道:“給我的?”
盡管極力克制過,尾音還是揚了起來。
慕云月忍不住想笑。
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倘若“口是心非”也能拉出來比上個幾回合,這人認第二,恐怕就沒人敢自稱第一。
“世子過去幫了我不,我若當真什麼也不做,委實說不過去。只奈何手藝欠佳,若是不合世子胃口,世子爺可以不喝。”
慕云月說著就出手,要將碗撤回。
可不等指尖即碗沿,衛長庚就已先一步,將碗拉到自個兒面前,“卻之不恭。”
蓮子羹的溫度過瓷碗,傳遞到他手上,依稀似還留著指尖的芬芳。
衛長庚適才還烏云布的眉眼,一瞬間下來。
怎麼會不合胃口呢?
做的蓮子羹,他其實是喝過的,味道很好,比膳房所有廚子加一塊,做得都好吃。
只不過當時那碗,并非給他做的罷了……
衛長庚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后,他例行去校場檢閱,正巧遇上去看婁知許。
彼時,就抱著這麼一個食盒,立在演武場外,踮腳往里張。
烈日當空,面頰都曬得通紅,鼻尖也沁出了細的汗珠。可懷里的食盒卻抱得穩當,是沒日頭曬到半寸。
“這碗蓮子羹是我拿冰湃著的,可解暑了,你快些吃,不然等冰全化了,可就不好吃了。”
檢閱一結束,馬上將食盒往婁知許手里塞,塞完就跑,唯恐他不要似的。
而最后,婁知許也的確沒要那碗羹。
皺鼻冷“嘁”一聲,他就把羹湯連食盒一并扔在了角落,頭也不回地走了。
幾個同僚跟他調侃,他還嗤之以鼻,“這種東西,傻子才要喝。”
那時候他有多生氣?
衛長庚自己都已經記不清,只知道廷司新給他送去的白玉扳指,竟是在不知不覺間,被他生生碎了。
有那麼一瞬,他恨不能把小姑娘拉過來,看看挑中的男人,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可若真是那樣,怕是會難得哭出來吧?
想著淚眼婆娑的模樣,他到底是沒忍心,只能自個兒將那食盒撿回來,地吃了那碗蓮子羹。等吃完,又讓人拿了支簪子,借婁知許的名義,跟道謝。
看到收到簪子,歡喜的模樣,他當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蓮子心苦,害怕婁知許不住,加了好些冰糖,甜得都快趕上蜂。
可他嘗里,卻仍舊苦無邊。
但,還是很好吃的。
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再嘗到的手藝,沒想到……
看著這碗專程為他做的蓮子羹,衛長庚心里忽然極了,攪著湯匙,正要口,瞥見羹上漂浮著的細碎白干花,他作又頓住。
“你在里頭加了梔子花?”
慕云月愣了愣,點頭應是,“加些梔子花,口能更好一些。”見他臉不對,不由惴惴,“可有什麼不妥?”
“我哥對梔子花過敏。”林嫣然搶白道。
嘶——
這就尷尬了。
看著碗里的蓮子羹,慕云月和衛長庚都沉默了。
第一次送人謝禮送這樣,慕云月窘迫得恨不能挖個坑,把自個兒埋了,“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下回我再還給你重新做一份?”
衛長庚盯著瓷碗,眼里滿是不甘,良久,才終于承認,自個兒是真喝不了,懊喪地點頭道:“就這麼說定了。”
說完,他便目不轉睛地盯著慕云月瞧,執拗得像個孩,仿佛不親眼看著點頭,他就不肯罷休。
慕云月忍俊不,適才那點窘然,也因這一笑煙消云散,無奈地道了聲:“好。”端著蓮子羹回去。
然轉的一瞬,慕云月的眉心卻是蹙了起來。
過敏并非什麼稀奇事,母親丹郡主就對生姜過敏,半點也不得。為此,丹郡主還跟林太后抱怨過。
林太后為了安這個閨中友,便告訴,其實皇家也有這麼個過敏的病,也不知從哪一輩開始過繼下來的。反正進宮的時候,宮里頭的梔子就已經絕干凈了。
還說什麼,他們林家的子弟各個都強健,宮之前,就沒什麼忌口的。冷不丁什麼梔子做的東西都嘗不到,著實難了許久。
私底下,們還曾打趣,說那是富貴病,尋常人家想得,還得不了。
倘若這些都是真的,那林榆雁不該有過敏的東西。而現今皇室凋零,最有可能對梔子過敏的,就只有……
慕云月端碗的手微微一。
作者有話說:
阿蕪:“我好像又發現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這章不!
紅包雨還在,大家多多評論呀,不要給我省錢。
明天開始恢復正常更新啦,一更依舊是中午12點;二更是晚上2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