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時沉默,霍棲因這份沉默而愈發不安,拽著他道:“你說話啊!”
“你讓我說什麼?”裴硯無奈地搖頭,“且先留著命吧,殿下說要救你。”
“殿下不必救我。”霍棲連連搖頭,“勵王……勵王的野心,你我都知道的,殿下當顧全大局。若此時只顧著我的命,不免給勵王留下話柄,到時候就……”
裴硯若有所思:“你若這麼想,怎的沒直接以死謝罪?”
“我想過。”霍棲疲乏地閉了閉眼睛,“可我又怕這樣反倒會被勵王抓住把柄,說我是畏罪自戕,到時殿下就更說不清楚。所以是死是活,得請殿下拿個主意。”
他果然很有些小聰明。
這一點本不難想,難的是霍棲在擔驚怕之下還能琢磨這些。
裴硯笑笑:“那殿下要你活著,你就姑且活著吧。”
“……好。”霍棲啞了啞。二人間安靜了會兒,霍棲又說,“我能求你件事麼?”
裴硯:“你說。”
霍棲道:“這到底是詔獄,沒見過有幾個活著出去的。殿下雖有心救我,但萬一力不從心……”
裴硯:“你是想讓我去說?”
“不,不是。”霍棲搖頭,面上的慌張淡了,也沒再見從前那副吊兒郎當,倒是一副認真的模樣,“我、我有個外室,還有……還有兩個孩子。但這外室出不好,我父母嫌丟人,不肯給名分。我先前也沒覺得有什麼,但若我不在了……”
裴硯了然:“我知道了。萬一你真有什麼閃失,我必親自將他們送去昌宜伯爵府,立勸昌宜伯收留他們。”
這當是最易想到的辦法,可他話音剛落,霍棲就搖了頭:“不……”
裴硯皺起眉,霍棲似乎也覺得很難開口,躊躇了半天,才艱難道:“我母親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待庶出子刻薄,他們便是進了伯爵府的門,也沒好日子過。”
裴硯不解了:“那你想怎麼辦?若不送他們回去,他們孤兒寡母,怎麼過日子?”
他剛問完,就見霍棲抬起眼睛,乞求地著他。
裴硯一時還是沒明白:“你看我干什麼?你說個法子,我幫你辦。你若沒法子,我總不能替你的妻兒安排去。”
霍棲終于磕磕地啟齒:“若是、若是我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能不能……能不能求你看在同窗多年的分上,收留……收留他們?”
裴硯整個人都懵了:“你說什麼?”
霍棲不再多說,也不再看他,逃避著他的視線,面上盡是無措。
裴硯懵然著他落魄的樣子,恍惚了半晌,終于慢慢相信,他是認真的。
也是,得凡了詔獄的人,大概都會覺得自己必死無疑。現下即便太子說要救他,他們也都拿不準到底能不能行。
那若他真的要死——此時一味的恐懼固然在理之中,但為妻兒想想后路更是該有的擔當。
裴硯于是不得不思索起他所言之事的可行,接著就意識到,此事好似并無什麼難度。
雖然他和沁沁前些日子還在為錢發愁,但說到底,大頭的開支是他與同僚的應酬、還有逢年過節的各種走,相較之下養孩子花的反倒有限。
更讓人為難的反倒是如何掩人耳目。
裴硯想了想,便道:“好,那我今日就接他們去我那里。若你真出不去,他們便就此在我家住下;若你平安歸來,我再將他們送回去。”
這倒讓霍棲一怔,他啞了啞,搖頭:“也不必……不妨等個結果。”
裴硯坦誠道:“若你前腳人頭落地,我后腳就接他們回家,不免太過巧合,顯得蹊蹺。萬一被好事者翻出個究竟,便不免節外生枝。但現在你剛詔獄,在旁人眼里你又有太子做靠山,遠還沒到托妻獻子的時候,我此時帶他們走,誰也不會輕易想到你上。”
霍棲恍悟,點了點頭:“有勞了。”
裴硯緩了一息,又說:“你還需坦白告訴我,你這外室和孩子,都有誰知道?我心里得有個數。”
“沒有誰了。”霍棲輕言,“外室的事,我爹娘知道,但孩子我與爹娘都沒提,生怕他們覺得這是伯爵府脈,要接回去卻又不肯善待。現下知道得這麼清楚的,除了你,只有院子里的下人了。”
裴硯這才輕松了些:“如此便好。”
·
這日下午,悶了已久的天上終于下起了急雨。太子不好擅自離京,只得著人將新寫的奏章快馬加鞭地送去行宮。
這份奏章絕口沒提霍棲之事,只仍在議京中衛戍的歸屬,全然沒顧皇帝讓他別多管閑事的話,措辭反倒更凜冽了些。
奏章出宮后,太子獨自立在毓德殿的殿檐下觀了許久的雨。
他反反復復地回想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想父皇病中的變化,甚至還想了想一直與自己相爭的長兄。最后,一切緒都化作一種無措,無措于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他剛開始以為,那是害怕。可后來仔細分別,他似乎并不怕,只是自從懂事以來,他就幾乎再未與長輩頂撞過。
父皇母后都通達理,有什麼事總是能好好說的。現下要他明知父皇怒還逆勢而為,他心中頗有一種不適應。
只是,霍棲命懸一線,去賭一場也值得。倘若父皇當真只是在歷練他,他就不能讓不相干的人為此搭上命。
而若他賭錯了……
太子眉心輕跳,狠狠斬斷這念頭,不再深想。
·
街巷上,裴硯出了詔獄,就按著霍棲給出的地址,去尋花痕的住。
花痕本是青樓樂伎,霍棲給置的宅子卻在離青樓云集的平康坊最遠的坊里。霍棲說,不喜歡平康坊。
裴硯趕到宅院門口時已是傍晚,雨下得愈發急了。他上前叩門,前來開門的是個七八歲的小廝,瞇著眼睛過雨簾打量他:“請問您是……”
裴硯并不廢話,遞上了進出東宮的腰牌。那小廝知道霍棲也是東宮的人,又聽他報出了花痕的名字,就不再多心,讓開門請他進去。
裴硯于是邁進院門,剛一抬眼,就見廂房的窗紙后人影一晃。他舉步上前,叩了兩聲門,里面卻無人應答。他喚了聲“花痕姑娘”,里面還是沒有靜。
裴硯見狀知道存著警惕,便不再耽擱,退開兩步,直接一腳將門踢開。
房中響起一陣婦人與孩子的驚,裴硯信步進屋,便見二十上下的子滿面是淚,卻還是自己擋在了前頭,將兩個孩子護在了后。
隔壁的婢子聽聞聲響也跑過來,見有個生人在,當即驚慌失措地撲跪在地:“大人,我們娘子……我們娘子不是昌宜伯爵府的人,伯爵府不認的!求您看在稚子無辜的份上放一馬吧!”
那婢子說罷就連連磕頭,撞在地上嗵嗵直響。裴硯手擋在肩頭,沉了沉,道:“你說得對,你們娘子不是昌宜伯爵府的人,日后也記住這句話。”
婢子聞言一怔,滿目惶。裴硯不再與多言,幾步走到花痕面前,頷首道:“我是定國公三子裴硯。霍棲如今生死難料,讓我先帶你走。來日若他平安,我自會送你回來與他團聚;而若他出了閃失……”他語中稍頓,目投向花痕后那兩個驚魂不定的孩子,“人前人后,這兩個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什麼……”花痕一時回不過神,某一剎間突然意識到他的話意味著什麼,驀地搖起頭來,“若、若他走了,我們母子就隨他去!”
“他將你們托付給我,便是想讓你們好好活著。”裴硯溫聲,轉念想到事未有定數,便也不急于再勸,“無論如何,先隨我走。去我那里安心等他的消息,免得節外生枝。”
花痕遲疑著點了頭,就要帶著兩個孩子隨他走,但剛走了一步又警惕起來:“我怎知……我怎知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裴硯無奈,只得再度出東宮的腰牌給也看了。花痕不似那小廝一看就信,接過去索著仔細分辨了半天,覺得與霍棲上那塊別無二致才總算放下了戒心,又低著頭輕聲解釋:“公子恕罪,妾自己的生死沒什麼,但妾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不得不謹慎行事。”
“我知道。”裴硯不在意的笑笑,手一引,請先出去,“馬車就在門外,你去車上等我。”
花痕不再多問什麼,點了點頭便依言出門。裴硯睇了眼那婢子,吩咐為花痕收拾些日常所用的東西帶走,又命那小廝將院子里余下幾個下人也都喊了出來,最后找了他們一干人的契,這才舉步出去。
花痕坐在車中心神不寧,片刻的工夫里就揭開窗簾往外看了好幾回,只覺得那雨幕都讓人心慌。好不容易等到裴硯出來,莫名安心了些,總算定神做好。然而卻不見裴硯進車廂,再往外一瞧,就見裴硯已在車轅上坐定了。
花痕一時不太好意思,張口就說:“公子不進來坐?”
裴硯偏了偏頭,但沒看花痕:“男授不親。”
花痕一怔,這才恍惚自己所言不妥,頓時面紅耳赤,不再說一個字。
.
宅中正院里,楚沁著窗外的雨簾,心底莫名的不安。這種不安惹得心慌,本以為是孕中的不適,后來卻漸漸發覺似乎與孕事無關,只是一種說不清的難過,虛無縹緲,不著邊際。
于是只得自顧自地緩著。明明母親就在邊,安氏也在不遠的圓案旁做著紅,卻不好跟們說什麼。
如此一直到了臨近晚膳,安氏先一步告退回了西院,郭大娘子瞧了瞧時間,起走到旁:“該用膳了。”
楚沁面前回,輕道:“娘先回去和爹爹一起用吧,我還不太……一會兒等等裴硯好了。”
到底是活過一輩子,遮掩一點小緒對來說還是不難的。郭大娘子便沒有多心,只笑了笑:“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我瞧裴硯近來忙得很,若他回來得太晚,你多先吃一些。”
“我知道。”楚沁抿著笑,讓清秋撐傘送母親回去。等郭大娘子一走,就又繼續發起了呆。
雨下得夠大的時候,天地間都會被水霧籠罩,那水霧著寒氣,遮擋視線,讓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的,連面前這方小小的院子都變得一眼不到盡頭。
楚沁覺得發冷,不是上冷,是心底冒著涼。
不控制地冒出虛汗,卻無意喚人進來侍奉,只生出說不清的探究,想為這種覺尋到一個來。
這種覺,似乎有點悉。
茫然著面前的一切,眼看面前的雨霧隨著夜漸深越來越暗,忽有一剎,腦海中電火石驟然一閃!
想起來了,這雨似乎很像上一世他帶外室回來的那一晚。
那時他們還住在定國公府里,所以印象中周遭的一切都與現在不同。
可雨是一樣的。同樣的夜雨、同樣的寒涼,讓難到骨子里,記得那晚躺在睦園正院的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邊覺得自己并不在意那個外室,一邊卻又別扭極了。
后來,過了很多年才明白,在意的原是他從前沒有告訴過。如果他早就跟說清究竟,大概也不會在意那個外室的存在。
這輩子,應該不會那樣了吧。
想他這輩子或許沒有外室,因為他待那麼好,幾乎有點閑暇就都守在了的邊,看上去都不像有工夫去見外室的樣子。
再說……萬一不是這場雨呢?
楚沁忐忑不安,心下自說自話了許久,反反復復地告訴自己,應該沒事。但在清秋執著油紙傘回到房里后,還是一眼看了過去,鬼使神差地告訴:“你去門房等一等三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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