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停在外花園的甬道上,許遼坐在副駕駛位子，長途飛行后難免疲倦，他卻沒合眼打盹，全神盯著整棟大宅。

　沈若臻在太下曬得暖洋洋的,他勾住項明章微涼的指尖,反客為主地拉著項明章往外走。

　別墅里,茜姨追出來：“項先生,你要出門嗎？”

　這兩天項行昭垂危將死,所有人提著一口氣，每一步都等著項明章的命令不敢有任何閃失。

　項明章停下問：“屋里怎麼樣了？”

　茜姨說：“家里人哭得厲害,剛緩了緩,正在給老爺子換服。”

　人死了,剩下瑣碎的后事給活著的人。項行昭剛走，親屬要先在家里設靈布置,通知親友來吊唁。

　作為孫子,這個時候離開有違理，可惜項明章不在乎，說：“讓他們看著辦吧，不用管我。”

　“這樣行嗎？”茜姨顧慮道，“你大伯問了好幾遍你去哪了，肯定會找你的。”

　項明章冷漠地說：“告訴他們,我悲痛過度，需要靜一靜。”

　茜姨領悟了他的意思，回去了。

　沈若臻覺手心里的指尖在回溫，他挲過項明章的指節,說：“我們走吧。”

　上了車,項明章做了個深呼吸,吩咐道：“去縵莊。”

　汽車調轉方向，靜浦大宅在后視鏡中不斷小，沈若臻記得來參加婚禮那一天，項明章說過不喜歡這棟房子。

　沈若臻從疑到了解，僅僅數月，而項明章深藏在“不喜歡”里的刻骨沉痛，是年至青春期的漫長累積。

　項行昭如今死了，靜浦大宅會易主，那一群芙蓉鳥大概也將停止被豢養。

　車上放著一封文件袋，里面是項瓏簽了名的協議。

　沈若臻清晨趕到機場，見到了項瓏，他平生第一次不顧風度地審視一個人，或許還帶著幾分厭惡。

　項瓏的模樣比實際年齡滄桑許多，鼻子和項明章有一點相似，但兩個人的氣質和姿態天差地別，哪怕是親眼所見也難以相信，高傲沉穩的項明章會有一個這樣的父親。

　簽協議沒費什麼工夫，項瓏本就窩囊，多年來在異國的戒毒中心和療養院夠了磋磨，如同殘廢，一心想要回來。

　即使一無所有，項瓏還剩“項行昭的兒子”這個份，為了項家的臉面，項琨和項環總不會對置他于不顧。

　汽車駛進縵莊北區，一路花草爛漫，園林部的工人在給樹木修剪澆水，有說有笑的，熱鬧得不似往常。

　今天天氣暖和，庭院敞著大門通風，臨院的幾扇落地窗沒拉遮簾，里里外外一片亮堂。

　沈若臻陪同項明章走在前面，許遼落后一截跟著，半路停在了回廊上。

　到門口，項明章率先邁進客廳，喊了聲“媽”。

　白詠緹正在沙發上看書，前兩天半夜項明章打電話來，就預有事，合上書起，問：“發生什麼事了？”

　項明章停在白詠緹面前，沒有鋪墊，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語氣，說：“項行昭死了。”

　白詠緹神木然，沒聽見似的，“咚”的一聲，那本書摔在地板上，垂著的雙手拳。

　項明章俯把白詠緹擁住，重復道：“媽，項行昭死了，我親眼看著他咽氣的。”

　白詠緹伏在項明章的膛上，長發遮住了臉，無聲無息，披肩從抖的肩頭落。

　沈若臻站在門外，這段私太痛苦了，展人前需要何其大的勇氣，過去半晌，等項明章扶白詠緹坐回沙發，然后朝他點了點頭。

　沈若臻走進來，如常問候道：“伯母，我又來叨擾了。”

　白詠緹把頭發掖到耳后，說：“你今天陪著明章一起嗎？”

　沈若臻道：“生死之事，不管惋惜還是痛快，有人陪會好過些。”

　白詠緹很愿意聽沈若臻講話，雖然對方年紀輕，但談吐，總能令人靜心，謝地說：“只是麻煩你跟著跑。”

　“不麻煩的。”沈若臻道，“對了，有份文件要給伯母看。”

　他拆開文件袋，出兩沓文件放在茶幾上。項明章說：“項瓏回來了。”

　白詠緹怔著，夫妻關系應當最親，而對項瓏這個名字只有陌生，嘗過了徹骨寒心，過去幾十年，心里已經激不起毫的覺了。

　兩份文件，一份是關于財產讓渡的協議，底下還有另一份，沈若臻說：“我猜測明章遲早要辦，就自作主張一起準備了。”

　項明章心神微：“是什麼？”

　沈若臻將第二份文件推過去，說：“是伯母和項瓏的離婚協議。”

　白詠緹雙手將文件拿起來，逐字逐句讀過，眼眶和嚨一并干脹痛，讀罷最后一頁，哽道：“我簽。”

　項明章遞上鋼筆，白詠緹接住，這麼多年早晚抄經，寫了上萬遍“阿彌陀佛”，卻沒寫過幾次自己的姓名。

　書房里狼毫近百支，快忘記了普通的筆該怎麼握，墊在虎口，指尖得泛白，一撇一捺簽下“白詠緹”三字，恨不得穿紙背。

　寫完，白詠緹低著頭，不言不語，也不彈，捆扎太久的心結忽然松，就算解開了，仍需要時間回。

　項明章在項行昭的床前控訴發泄，此時腦子發空，試圖勸卻貧瘠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沈若臻他：“我們出去走走吧。”

　項明章聽話地站起來，跟著沈若臻走出屋子，門外的回廊下，許遼燃盡了一支煙。

　揮散上的煙味，許遼沉默地進客廳，他撿起白詠緹掉在地上的書，很厚一本，不是佛經，是從新西蘭帶回來關于養花的書。

　許遼沒提過往一字，好像一位不知的、來串門的老朋友，說：“我看莊園里的花都開了，漂亮。”

　白詠緹抬起頭：“天氣暖和了。”

　“嗯。”許遼說，“街上的花也開了，你什麼時候想看看，我開車帶你去。”

　項明章和沈若臻朝外走，縵莊不止花開了，茂的香樟林一片青翠，極養眼睛。

　汽車停在庭院外，沈若臻說：“早晨出門，我還帶了一樣東西，是給你的。”

　項明章猜不到，問：“什麼東西？”

　沈若臻從后備箱取出來，繩帶綁著卷軸，是那一幅《破陣子》。

　項明章端在手里，說：“你竟然一直保存著。”

　他們沿著小路并行，沈若臻回憶道：“當初為了亦思，我曲線救國進項樾當書，其實有點煩你。”

　項明章輕笑：“所以呢？”

　“后來在公司展廳看見這幅《破陣子》。”沈若臻道，“你這個人不喜怒，寫的字卻肆意狷狂，我對你產生了一點好奇。”

　項明章對沈若臻的好奇更甚，從一曲琵琶，或許更早，應該追溯到沈若臻發給他的第一條短信開始，然后便一發不可收拾。

　他說：“我發現你的份，你知曉我的，還公平的。”

　沈若臻謙虛道：“你更勝一籌，比較快。”

　項明章走得有點熱了，下外套拎著，覺前所未有的輕松，接下來就是項行昭的葬禮，花錢能辦到的事，不必什麼心。

　之后公證囑，項明章說：“這陣子在公司打點得差不多了，我會正式接班。”

　沈若臻道：“除去項瓏，其他家人呢？”

　“我有數，不會虧待他們。”項明章說，“公司以外，項行昭名下的財產很龐大，切割給律師去

　理吧。”

　沈若臻問：“靜浦大宅還去麼？”

　項明章搖頭，說：“誰愿意要就給誰，茜姨那幾個老人在項家做了幾十年，還愿意做事的話，我就讓他們來縵莊南區。”

　沈若臻道：“縵莊又沒人住。”

　項明章用外套甩沈若臻的小，說，“怎麼沒人？我們偶爾可以過來，你要是不方便下床，起碼有人端茶送水。”

　沈若臻揚手從樹梢摘了一片葉子，擲飛鏢似的朝項明章一扔：“注意你的言辭。”

　項明章沒躲，側用膛挨了一下，春日的樹葉太鮮，在襯衫上出一道淺淡的綠痕。

　不知不覺走到湖邊，碧波中多了十幾條白金龍錦鯉，像一團團浮的白紗，左岸的水杉林長勢良好，比冬天時茂盛了一些。

　工人正在清理沿湖的雜草，一輛裝滿草屑的小皮卡緩緩地跟在后面。

　項明章忽然停下，把手中的《破陣子》力投向車斗，繩帶在半空松開，整幅字展開飄落在雜草堆上。

　小皮卡駛遠了，卷軸背面的青綢和綠草融為一。

　下只剩飛揚的細塵，在項明章眼中，一切已是“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