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 蘭池殿派來的史已被拿下。
被押解至朱晏亭前,按肩跪倒, 撲通一聲重重撞在地, 面煞白,尚不知發生了什麼,眼前振翅凌云的鸞錦繡敝膝放大, 頂端鑲著寶珠的鞋履無聲前踏,一混雜著淡淡腥味的馥郁馨香襲至面門。
臉頰邊被一只溫暖的手捧住,抬起頭, 就這麼撞帶著微微琥珀的凌厲眸中。
開始發抖, 面孔上滿溢毫無遮掩的恐懼和疑, 在這個來了長亭殿一個月,每日只知誦讀、看似人畜無害的皇后神態里,察覺到了濃厚深重的危險。
搖搖頭,聲喚:“殿下……我沒有……”
朱晏亭俯下,微微彎著腰,脖頸上淌下鮮,白殷, 格外奪目。
側的宮娥手忙腳用巾帕覆著,置襟擋著, 免沾污袆。
驟蒙此變, 宮娥們個個面孔青白,瑟瑟發抖——帝后大婚在即,皇后自損相貌,在頸間“破相”, 且見, 是大不吉利。
這要是之后追究起來, 不知侍奉的人要落得什麼下場。
跪拜在朱晏亭前的蘭池殿史,從指尖到發頂的珠花,都在劇烈的抖。
手一輕,一手被朱晏亭拿起來,眼睫猛著,眼睜睜看著將那支滴著的鋒利金簪放到了自己手里。
渾力,手指發,握不住那簪子。
朱晏亭覆著手,握了兩次,覺指如泥,便從善如流的松了手,任由那沉甸甸的金簪帶著的,滾落史上,跡斑斕,沾染了青的袂。
朱晏亭道:“爾等可看清楚了?是否是蘭池殿史在替我梳頭時,侍奉不慎,用金簪扎傷了我?”
皇后推出一人擋刀,滿殿之人如蒙大赦,自是無有不遂,一會兒,就沉沉跪了滿殿,不知誰先了一句:“賤婢該死,殿下息怒。”
眾人紛紛應和。
“殿下息怒。”
朱晏亭話里帶笑“你們可記清楚了,他日若有其他說法出來,我可記住你們都是誰了。”
諸人瑟瑟伏地,長信宮派來的史先開了口:“回殿下,奴可作證,確是蘭池殿史盍云所為。”
“奴等皆可作證,是盍云所為。”
蘭池殿史不敢相信的左右顧看著,面孔泛青,猛地搖著頭:“不是我,不是,不是我……”
朱晏亭直起,轉過頭重新向鏡子里,袖揮了揮:“押下去。”
當下便有兩名監,一邊架一只手,任掙扎申辯,不管不顧的拖了出去。
片刻后,殿中又恢復了如浸深水的靜默,小黃門飛奔來催:“丞相和史大夫已恭候宣華門,恭請殿下速速移駕,莫愆吉期。”
朱晏亭重新坐下,對鏡自顧,側首去看,脖頸邊已止住,帶著痣的皮已被挑破,留下淡淡的殷紅。
遠遠去,像一點朱砂。
鸞刀心疼得眼睛泛紅,輕輕拿巾帕一角,沾著水,反復拭脖頸邊緣。
聲音微哽:“殿下,奴給你在此畫一朵花,遮掩一下?”
朱晏亭搖了搖頭:“本是見傷于宮婢,無需遮擋,若以華彩遮掩,反倒見疑。”
坐著等到不再往外滲,方站起來,斂整裾,慢慢朝殿外走去。
……
當朝丞相崔進,出名門,三朝老臣,統百,輔弼君主,年逾花甲,氣質溫和儒雅。
他著三公之最隆重的華袍,青底上山龍九章,五采大佩,一組比目長佩幾委地,足踩赤舄絇履,手上拿沉甸甸的九尺高垂旄節杖,持節而至,代表天子親臨。
宣華門外,崔進持節站在最前方,史大夫賈行站他后,再往后是皇后儀仗。
比皇帝承輿稍小,上繪翟展翅玉蟾圖,金雀為踏,孔鸞扶軾,垂金帷幔,公卿奉迎,羽林郎策玄纓白馬列陣,監為騎奴,車駢數十,侍僮數百,加轂節迎。
朱晏亭手捧紈扇,在宮娥監的簇擁下,逶迤自長樂宮出,在宣華門下向持節的丞相行禮。
“恰此良辰,適我來歸。”
話音悠悠落,舉步而行,鐘磬長鳴,笳笙并起。
朱晏亭應雅樂節拍,一步一步慢慢朝承輿行。丞相容澹然,恭謹垂眼,卻在走過的瞬間,一道鋒利又清亮的目,似有似無的,極為晦的刮過的頸側。
長安城的歌謠,一夜之間通過戲車伶人孩傳唱,在丞相這一日繞城迎親的道中,都有所耳聞。
倘皇后真有“啄王孫”的不吉之相,丞相為百之長,當匡諫君主。
崔進一掠之下,大為震驚。
紈扇之沿,皇后的修長頸項上,無半點青砂,唯一點,敷著跡已干的紅結痂。
頸已傷,有無青砂,不得而知。
姿宛然,行止端正,慢慢登上承輿。
脖頸上的一點紅,在帷幕邊緣現,歸了承輿之后。
崔進浮沉宦海數十年,何等場面沒見過,此刻,管窺一斑而知全貌——這歌謠仿佛是十數年前的長安俚曲,在帝后大婚之際,一遭被翻出來,定是別有用意的。
投石水,只手翻攪,只手對抗,波瀾于平靜表面下,并也只留下了平靜的結果。
此刻的結果就是,不管皇后有沒有“頸青砂”,現在都沒有了,亦無人再敢質疑。
崔進等待皇后承輿,捧節杖,走到隊列首登上軺車,下令開行。
鋪陳滿整個長樂宮前廣場的儀仗無聲而有序的開拔。
暮如一塊明的琥珀,裝著仿若亙古無聲的聳立宮樓,殘斜斜掛在未央宮西傍,鋪陳下大片大片紅彤彤的霞,照引前路。
走在隊列之端的崔進,眼前揮之不去皇后頸側的傷痕,這大婚之日見的兆相令三朝元老的心慢慢下沉,他抬起耷拉的眼皮,被霞照的不由自主瞇起了眼,似乎嗅到了彌散于盛大暮之中,隨風飄來的一淺淡腥味。
“皇后長樂無極!”
“皇后長樂無極!”
“皇后長了無極!”
一國之母,與皇帝同正司馬門的權力,朱晏亭下了承輿,由丞相奉迎,在山呼恭賀中,拾級而上。
手捧紈扇,遮擋容,留給世人的唯有垂曳在地的長長袿,隨臺階而上,其上金線翟倒映暮,在青玄之底上留下冷淡冰涼的澤。
紈扇之上,云鬢堆疊,金爵九枝,金瀲滟,步搖,流熠于延展鬢的修長娥眉之間。
齊凌站在未央宮前殿,居高臨下,看著他自己選擇的皇后,盛裝裹,在眾人恭賀山呼中,一步一步,穩定、緩慢的登臺,向他走來。
他負手在后,目悠遠。
仿佛在看朱晏亭,又仿佛過的軀,著后看不見的地方。
未央宮前殿就龍首山而建,宮臺高云霄,臺階也格外漫長。
他的皇后走得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勻稱端肅,仿佛天生為了走過這個臺階而生。
足夠悠緩,也足夠吸引人目不知不覺的跟著。
剛剛啟步時,若一朵云霞,走到一半,方浮凸出清冷、棱角分明的珠翠環佩、要靠近時,又模糊了天上的云。
折一裊楚宮腰,披云夢之暮,擷蘭芝之芳。
隨輕輕一抬首,娥眉像驟然出鞘的劍,攜足以震懾世人的,鋪天蓋地,侵潤而來——
“妾今來歸,叩祈陛下,長生無極。”
有意下移紈扇,出了其后的一雙笑目,著新婦之妝,眼波盈盈,眼角緋紅。
一瞬,皇帝仿佛又看到了他七歲那年見過的,恍若天上人的楚地瑤姬。
與目相撞,他角噙笑,緩緩一步邁上前,出手去,到眼前,溫得好似碎冰擊玉的聲音,輕喚:
“阿姊。”
清風拂面。
朱晏亭對著他倒映著燈火,幽深得看不見底的深眸,怔怔的。
忽而像雛鳥輕輕收攏羽翼,慢慢合攏翅一般的眼睫,低眉斂目,緋眼角為的神態平添了難描難畫的新婦赧之意。
低著頭慢慢作,只手握扇,尖尖的、涂了蔻丹的手輕輕抬起來,隨著手臂上臂釧叮鈴相擊,輕輕擱置在他手掌,甫一及,便被相握。
他攜著自己轉過,接文武百的朝賀。
伴隨監長唱,霎時,振振金石響,燈火烈而粲爍。
一瞬之間,天地皆在足下,三公九卿,諸王宗室,諸國使節,俯首稱臣。
聲蓋萬,聲凌九霄,近徹人耳,遠達長闋。
繁盛熱烈的恭賀,未央之頂的萬聲沖塞,幾乎要將人單薄的數尺之軀吞噬,主宰眼耳口鼻,聲形意。
幸好,未央前殿的風,吹在耳下的傷口上,像一只咬在頸上的蟲豸,生冷提醒著,那里還殘余撕裂的疼痛。
……
約莫兩個時辰之后,所有繁冗的禮節結束后,天將明時,椒房殿中,朱晏亭蹙眉重重的將臉邁衾中,一手攥著床褥,默默忍耐著頸側的傷口被熱吮于口中,生生抵磨的疼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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