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已歇, 舞已退。
整個正德殿都沒有什麼聲響,皇帝含著笑意的輕蔑話語, 因殿堂空曠, 帶著輕微的回音。
朱恪伏在地上,面龐上出現了短暫的呆滯,仿佛沒有聽清, 也不敢置信,片刻前還和悅的君王,說出了怎樣足以徹底摧毀他一切的一句話——
這比訓斥豫章王不懂禮節, 不敬使者要嚴重得多。
皇帝徹底否定了他獻的舉, 不單單是獻, 而且徹底否定了朱恪這個人的份和價值。
朱恪一直以來,在外頗有清,結世家,門生遍章華,憑借的都不是自家原先的門第,而是憑著先朝長公主齊睠的份。
皇帝在朝賀大宴、正德堂上、當著文武百、諸王外使、山東世家的面斥責他,將他和一直賴以生存的長公主徹底割裂開——明著說, 就算從前天下傳聞他要納朱晏亭,那也是納長公主的骨, 不是你朱恪的骨。
可謂字字誅心。
像一記火辣辣的耳, 毫不留的摑在了他面上。
朱恪如重錘捶擂,腦中嗡嗡直響,耳暈目眩,惶恐不已, 不知何惹怒了天子, 招致如此重責。
他眼皮耷拉著, 不過一會兒,眼皮上都是汗,蜇到眼里,不由自主的抬起手,以袖慢慢拭面頰、額頭的汗水。
嚨像堵住棉花,然而天子問話,即便是再不客氣,再譏諷的話,只要是問,他還是要答的。
朱恪滾了滾,諾諾道:“罪……臣知罪,請陛下看在明貞太主的份上,饒了罪臣的過錯。”深深伏叩。
明貞,是章華長公主的謚號,長公主雖已歿,然而因其名太耳能詳,眾人大都還在稱呼前封號,唯有非常正式的場合才會提起此謚。
聽他事到如今,還躲在齊睠的名號背后求饒,齊凌心底生厭,不再看他一眼,揮手:“去。”
朱恪囁喏著,還再辯。
曹舒朝執金吾使了個眼,登時兩個衛士上來,一人架一邊,將他拖拽了出去。
衛士架出,就像拖拽罪人,自正德殿中拖了出去,不給他保留任何士人的面。
殿外眾目睽睽,看著這一幕,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紛紛猜測殿究竟發生了什麼,讓片刻前還風無限的朱恪轉眼間就落得如此境地。
王安因一路與他結伴同來,也被裹挾,遭了不眼的問詢,如坐針氈,卻不能提前離開,只得著頭皮坐在那里,臉逐漸變得黑沉鐵青。
朱恪拖走以后,跪在案前的,就剩下豫章王了。
齊凌緩緩轉過頭,看向他的皇叔,這位先帝最小的兒子,僅比他這個長孫大了八歲,相貌堂堂,擅治兵馬,屬國擁兵三萬,駐豫章。豫章四戰之地,西拱司隸,南控荊楚,東臨青冀,北牽燕趙。
論國力兵馬,豫章不是最強的,遠遠不如當初的章華,如今的臨淄。
然而其地要,實屬重鎮,牽一發而全。
他乜斜著眼,姿態已不復先前的端正直,那提醒天子應當注重儀態的冕旒,輕輕晃,珠玉相擊。
豫章王行禮告罪,背脊卻是直的,不比方才的朱恪,稍稍一嚇,就脊癱,了骨蝦。
實則,豫章王的罪過必朱恪重得多——與妻妹在前私相授,不敬太后宮婢,說重一點,就是罔顧禮法,藐視君上。
然而禮樂之崩,常從微末起。
齊凌沉思著,眉頭微蹙,與他年輕的皇叔對視,準的捕獲到他看似敬畏、謙卑的目中,一有恃無恐的底氣。
時機未到,齊凌在心里對自己說。
他笑了笑,慢慢站起,醉步虛浮,繞到案前,托著齊良弼一只手臂,將他扶起來:“皇叔怎麼跪下了?”回頭冷斥曹舒:“朕醉了,你也醉了不?不知道提醒朕?”
曹舒無辜責,無可辯駁,忙跪下請罪。
齊良弼寵若驚,急忙道:“是臣有罪,胡言語,說錯了話。請陛下降罪。”
齊凌笑著,攜了他的手,將他送至案前。
曹舒麻利的爬起來,兩尊金爵里倒酒——皇帝的酒樽里依舊是米的桃槳,與縹清濁酒一,端奉至皇帝與豫章王前。
齊凌舉樽,道:“當年高祖立國,分封諸王,令我齊氏王孫拱衛四方。多年來,諸位厲兵秣馬,外賊寇,平,枕不離戈,不離甲,勞苦功高,衛我疆土,這一杯酒,朕敬諸王。”
說著慷慨飲盡,重重放樽。
諸王未敢居功,齊聲稱頌,同飲縹清。
豫章王的一時失言就此揭過,也給他挽回了面,大殿里僵的氣氛消弭與無形,又恢復了君臣同樂的和諧氛圍。
其后,皇帝又坐了半個時辰,觀看過舞《九韶》,便不勝酒力,囑臨淄王掌宴,先回了羽殿。
一出正德殿,全程滴酒未沾的皇帝毫無醉態,袖間攜風,先去了西垂殿。
宮殿安靜,不見朱晏亭的影。
鸞刀回稟道:“太后晚間召見貴人,還未歸來。”
齊凌看了兩眼,覺眼生,想起朱晏亭曾經回稟過他:“你就是從前長公主的陪嫁?”
“正是奴婢”
“今日替太后前往蘄年殿置的宮娥,是你主?”
皇帝問得直白。
鸞刀面泛白,一時犯難,啟口也不是,緘默也不是。
齊凌見面上猶豫,就知不必再問了,揮手令退下。
太后夜間傳召,事有異——雖然今日已呈上了先帝旨,然而太后一心想扶持鄭氏,不會真心喜歡朱晏亭來當這個皇后。
否則也不會將兩難之局扔給名分未定的朱晏亭。
皇帝朝六英殿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站定,折返回來,對曹舒道:“你,去六英殿走一趟。說朕醉酒,明日再去給太后問安。切記,將今日宴上,豫章王、朱恪之事,原原本本向太后說一遍。”
曹舒一頭霧水,不敢多問,應諾著去了。
六英殿中,太后喝了晚間的藥,歪在塌上,眉間蘊著淡淡的怒。
朱晏亭跪在帷幄之外,面貌恭順。
“你今日的置,很不妥當。”太后神不悅,語氣也嚴肅:“那些都是諸王送來的貴,只派一個宮人置,顯得皇帝和哀家傲慢。”
朱晏亭辯也不辯,安然之:“臣知錯。”
太后靜默了片刻,又道:“置得也輕率了,朱氏發髻雖然逾制,也不是什麼大過,再怎麼說也是你妹妹,你何必狠心驅逐,此舉實在太刻薄。還有,白真是阿掩的妹,你顧念著豫章王,也該對客氣一些。”
太后口中的“阿掩”,是豫章王的王后謝掩。豫章王生母喪得早,自小養在太后側,十多歲才放到封國去,十分依太后。謝掩也是鄭太后為豫章王擇定的婚事。
朱晏亭心知太后心里本有見,只是借機垂訓,無論如何做,都能找出過錯來。
此時辯解,只會令更加惱火,徒給自己增添麻煩。
因此道:“臣年,不通人,多謝太后提點垂訓,今日之事,臣悔之無及,必引以為戒,日后謹慎行事,不敢狂妄。”
太后再要說什麼,外頭傳來通報,說是陛下邊伴駕的曹舒請見。
鄭太后宣了進來,曹舒跪拜復起,躬傳達了齊凌掛念太后,本要過來問安,然而宴上醉酒,唯恐酒氣沖撞,故明日再來的意思。
太后有皇帝孝心,笑滿于目,便也問詢皇帝喝了多、燕飲如何等,表示關切。
曹舒逮到了機會,就把豫章王如何接到了信發難,皇帝怎樣斥責了他,后又召了朱恪,說了什麼,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太后。
唯恐說得不夠詳細,還手比劃,模仿朱恪和豫章王的神態,直將殿上景,還原得栩栩如生。
鄭太后先是含笑聽,聽著聽著,笑意卻僵在了邊,而后,下垂,面也泛起白。
蘄年殿中,一謝白真,一朱令月。
正德殿,一豫章王,一朱恪。
皇帝的置,幾乎與朱晏亭一模一樣。
皇帝在宴上斥責豫章王的話,仿佛是特意反駁了自己方才訓斥朱晏亭“行為傲慢”——諸王對持節使者都要下拜,為何對持印宮婢拜不得?
而皇帝對朱恪的誅心之言,直接斷送此人的立之本,也比驅逐朱令月嚴苛得多。
若說朱晏亭“傲慢”,皇帝斥責豫章王的行為更加傲慢。
若評價朱晏亭“刻薄”,等于直言皇帝刻薄。
鄭太后心口一堵,本還要對朱晏亭作出懲罰,卻發現一樣理由也站不住。
目轉去,朱晏亭還是順跪伏請罪。
鄭太后心如明鏡,知道皇帝是有意保,雖沒有直接來,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只得按下心頭怒火,了語氣,慢慢對道:“哀家方才一時急,有些話說得過了,其實也并非你的錯,你莫往心里去。”
朱晏亭面定定,只答:“臣不敢。”
經此事一打岔,鄭太后心生懨懨,以手抵額,屏退了曹舒,也對揮了揮手:“你去吧。”
“喏”朱晏亭行禮告退。
看著的影漸漸退,鄭太后笑了笑,對側侍婢道:“剛才哀家訓斥的話,不要傳出去了,皇帝聽到會不開心。”吩咐完,又兀自喃喃了一句:“好大的主意。”
搖搖頭,不復多言。
……
朱晏亭退出六英殿后,駐足廊下,了因跪了良久而輕微發酸的膝蓋。
隨侍宮娥來扶,被輕輕推開了,聞蘿捧一件鶴羽大氅,點足披在上,也彎下替輕輕膝蓋。
而后一行人逶迤宮燈,穿梭宮臺,往西垂殿去。
瑯玡濱海,蒼梧臺雖然已經是避風之地,夜間過復道,難免冷風陣陣,朱晏亭披鶴氅,在將近羽殿時,腳步慢了下來。
燈火明亮,遠遠一,還能看見監擔著堆積如山的奏章送進去,看來齊凌沒有喝醉。
朱晏亭駐足沉思片刻,往羽殿走去。
齊凌正在偏殿批閱奏章,案側燃雁足燈,案上置錯金博山爐。
他已除下宴上冠服,只手提筆,展開卷軸,在燈下沉思。
“阿姊來了?”沒有回頭,也知是,齊凌提筆蘸墨,慢慢在書簡上寫字:“太后沒有為難你吧?”
他的模樣非但沒有醉態,反而神奕奕。
朱晏亭行過禮,不答此問,只接過了曹舒奉來的茶水,奉至他案邊:“陛下請。”
齊凌擱下筆,從善如流接過茶盞,輕呷一口,道:“對了,今日宴上,朕一時不察,斥責了你生父,恐怕也掃了你的面。”
話雖如此說,他面上卻沒有毫歉疚的神,反而是眉梢微揚,饒有興致的看著朱晏亭的反應。
只這一個表,朱晏亭就知道他已經暗中去查過了,自己與朱恪的沖突已盡在他掌握之中。
沉默了一瞬,與君王深沉的視線相對,雙目里忽然漾出淺淺淡淡的笑意:“那臣該如何謝陛下才好呢?”
齊凌擱下茶盞,傾過來:“上次在承輿上,阿姊還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倔強的跪地,滿目通紅,卻強忍著不肯溢出丁點弱,說——陛下以孝治天下,臣不敢非議父親。
才說完,接著就果決的把一個滿載了父親罪行的罪人毫不手承了上來,并哀求他親審。
齊凌派親信審完賊人之后,過問了結果,再想起那日楚楚可憐、溫恭順的話,還笑著咬了好一會兒的牙。
朱晏亭眉目順從,輕輕道:“陛下英明,秋毫不蔽于日月之盛,臣不敢在矯飾瞞。”多余的話就不必再說了,和朱氏一族現在是什麼關系,從毫不留驅逐朱令月的行為就可見一斑,二人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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