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舒離開屏南街沒多久, 顧長晉便收到守備都司傳來的消息,說梁將軍那頭有了進展。
到了守備都司,梁霄將一封函遞與顧長晉, 道:“三個時辰前收到的函, 里頭清清楚楚列明了這兩年水龍王來大胤時用的化名, 還有打尖住過的地方。”
先前的告信只說了水龍王與廖繞從五年前便開始勾結,但對二人會面的時間、地點卻是一概不知。
現下這封函倒是一口氣說清楚了這兩年水龍王來揚州時用過的化名以及去過的地方。順著這些線索往下查,大抵能查出廖繞與水龍王過面的時間、地點。
顧長晉將這函與先前那些告信來回翻看, 道:“這次的函與先前送信的恐怕不是同一人。”
梁霄濃眉一豎:“顧大人與柳大人倒是所見略同。本將是個武夫,瞧不出這些函有甚不同,只顧大人與柳大人既都如此認為,本將便當做是有兩批人想借我們的手扳倒廖繞。”
一邊的柳元慢條斯理地飲了口茶, 笑道:“有意思。”
從來都是他借旁人的手做刀, 這還是頭一回被人利用呢。
他抬眸看向顧長晉,道:“顧大人認為這些信可信得過?”
顧長晉道:“我與梁將軍曾商討過,先前五年的告信之所以語焉不詳,大概是因著寫信那人并不在大胤境, 這才無法說出水龍王與廖繞見面的時間、地點。我猜測寫信人極有可能就是水龍王邊的人。”
梁霄接過話茬, 問道:“顧大人既懷疑從前那些信出自蛟之手,那今日這函為何不是出自蛟之手?”
“字跡不同, 所用的信紙與筆墨也不同。最重要的是,這人能將這兩年水龍王所用的化名與落腳地都寫得極清楚,更像是人在大胤境, 只要水龍王一來, 便能及時發現他。”
顧長晉目始終盯著這些信, “梁將軍可查到今日是何人遞的信函?”
“查不出, 這信簡直就像是憑空出現在守備都司一般。”梁霄道:“難怪兩位大人都說這人與蛟不是同一人, 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信函送進來,想來那人對守備都司,甚至整個揚州都是了如指掌的。蛟的確沒有這樣的能力。”
顧長晉放下信,緩聲道:“是與不是,等見到蛟便知曉了。四方島的海寇若是再來,蛟定也會出現,屆時我自會帶潘學諒親自去見一面。”
梁霄鄭重道:“顧大人放心,本將已經做好部署,待得中元節一過,所有衛所的兵丁都會各安其職,守好海防。”
他說到這便忍不住嘆息一聲:“咱們大胤的百姓格外看重中元節,每年不知要放多往生燈,在這一日,守備都司還得出人來盯著這些百姓。”
往年只要一過年節,各地衙署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神來。
尤其是中元、中秋、上元這些個大年節,每年不知要出多樁意外,今歲揚州知府早早就同他借好了人,生怕出甚大意外,頭頂的烏紗帽保不住。
梁霄在這頭唉聲嘆氣,那廂柳元卻不知想到什麼,瞥了顧長晉一眼,笑了笑,道:“顧大人在中元節那日可是有甚事要忙?”
顧長晉神淡淡地回了柳元一眼,薄微抿。
梁霄不知柳元話里的機鋒,還當顧長晉是真的有事,便諒道:“顧大人若有事,那日只管忙去。”
顧長晉慢慢啜了口茶水。
想起今兒聽他問如何過生辰時,那姑娘眼中的不解與疑,頭不由得一。
甚至問他是不是有事要代勞。
一個男子問一個姑娘要如何過生辰,自然是因為他喜歡,想要給過生辰。
只似乎不會這樣想。
聽見他說無甚事,好似還松了口氣。
也對,誰他到這會都沒同說,他不喜聞溪,也不會同聞溪親。
人姑娘誤會他也無可厚非。
顧長晉可算是會到何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彼時他以為和離了再見不到了,對的那點喜歡便會慢慢消散。
是以,解不解釋都無甚所謂。
哪里知道,竟把自個兒坑到如今這般境地。
茶葉沫子在靛青茶盞里沉沉浮浮,顧長晉盯著杯盞,只覺在那苦茶里沉浮的不僅僅是那些茶葉沫子。
得尋個機會同說清楚,他喜歡的是。他想。
時間一晃便到了中元節,顧長晉這日一早就到了守備都司。
梁霄正拿著張輿圖,吩咐底下的士兵在各個河道盯著,尤其是城吳家磚橋那幾條繁華水道。
“今歲可莫要再發生百姓踩踏的事了,”這位正值壯年的將軍用渾厚的聲嗓嚴厲道:“那些個人拐子、竊賊、不干正事的游俠兒也要盯些。”
底下的副將拱手道:“末將領命。”
待得他們一走,顧長晉便問道:“小秦淮河那頭梁將軍可派人守著了?”
“自是有人守著,那地兒一到夜里,到都是烏泱泱的百姓,怎能不守?唉,你說好好一個鬼節,這般吵吵鬧鬧的,便是那些往生燈能飄到地府去,閻王爺估計都要嫌吵不肯收。”
梁霄是個武將,往日里排兵點將甚是拿手,但一對上那些不遵守紀律又喜歡四竄的百姓,那是再大的能力都沒得用,簡直是頭疼到不行。
顧長晉聽著梁霄抱怨,耳朵記著的卻是那姑娘再三提醒要小心海寇突襲的囑托,便拿起輿圖還有海防排布看了起來。
不得不說,梁霄在排兵點將上真算得上是天賦異稟,的確是難得一見的良將。
這位剛過而立的將軍是嘉佑帝特地派來揚州鎮守這一帶的海域的。
初來守備都司時,這里頭的士兵個個不聽他指揮,軍心渙散,枉顧軍紀,梁霄不得不下民間親自招了一批礦工做新兵蛋子。
花了不到三個月時間,一隊訓練有素、悍勇無匹的兵丁就此誕生。梁霄帶著這群新兵,回到守備都司將那些不服管的老兵打得服服帖帖。
五年過去,當初的老兵、新兵如今都了江浙赫赫有名的“梁家軍”了。
顧長晉大抵明白了為何老尚書敢在這個時候廖繞。
概因有梁霄在,江浙一帶的海防,四方島的海寇攻不破。
看完布防圖,顧長晉的視線落在上頭標著小秦淮河的一港,定了片刻方緩緩挪開。
酉時四刻,天才將將黑,一艘華麗的畫舫便悄無聲息地泊在小秦淮河的岸邊。
容舒提著裾登上畫舫,張媽媽跟在后,聲叮囑著:“姑娘莫要走得太快,仔細腳下。”
“媽媽,您今兒不能說我,最好凡事都要縱著我。”容舒回眸一笑,道:“今兒是我生辰。”
張媽媽聽罷這孩子氣的話,無奈笑道:“,今兒老奴一句話都不說姑娘。”
容舒這才開開心心地往里行去。
這畫舫是從前沈氏慣用的那艘,嫁承安侯府后,便將這畫舫給了郭九娘,說拿去給春月樓的姑娘用。
只郭九娘哪兒舍得呢?
始終覺得自家小姐會回來的,是以這麼多年來,這畫舫一直保管著,也就容舒來了,才會下下水。
今兒來這畫舫的都是人了,郭九娘與路拾義都在。
張媽媽是容舒出生后才來沈家的,與郭九娘實在是稱不上悉。
只郭九娘慣是逢人就三分的子,一見著張媽媽,立馬端來兩杯水酒,道:“這些年真是多虧媽媽不辭辛苦地照顧昭昭,這杯酒我敬你。”
說著便二話不說地往張媽媽手里塞了杯酒。
張媽媽趕忙推辭,只郭九娘何許人也,吳家磚橋第一老鴇,今兒便是閻王爺來,也得吃上幾杯酒方能走。
張媽媽連飲了三杯酒后,郭九娘方慢悠悠地搖著團扇,笑道:“張媽媽好酒量,我可好久沒尋著能陪我吃酒的人。別看路捕頭整日里嚷著酒量好,實際上兩壇子酒下去便醉得不省人事了,等會陪昭昭吃完長壽面,我們再繼續。”
張媽媽還當郭九娘這話是上說說的,殊料容舒那碗長壽面才吃完沒一會兒,郭九娘便又端著酒來尋了。
畫舫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是春月樓的人,倒起酒來那一個麻利。
張媽媽何曾被人這樣灌過酒
下意識推道:“老奴還得伺候姑娘,可吃不得酒了。”說著目往四搜尋,卻半點兒也見不著容舒的影,不由得納悶一聲,“姑娘這是去哪兒了?”
“昭昭每回過生都要給祖父、外祖父還有大伯放河燈和紙船。我方才讓人拖了一頁木舟來,讓與落煙下去忙乎這事兒了。” 郭九娘笑著給張媽媽斟酒,“方才昭昭下去時,還讓你莫要掛心,安心在這吃酒松快一下,張媽媽不必掛心那丫頭。來,咱們吃酒。”
酒壺緩緩一傾,又是一杯烈酒滿上。
作為大胤的八大年節之一,中元節的熱鬧一點兒也不比旁的年節。放河燈、舞大戲、夜游船,簡直就是一場祭祀往生者的生者之樂。
此時的小秦淮河便十分壯觀。
一艘艘掛著白幡的畫舫,伴著數不清的小木舟以及一眼不到頭的江燈,浩浩地飄在河里。
落煙在大同何曾見過這樣壯觀的景,連岸上的小孩兒都是人手一只蓮蓬或者瓜皮做的河燈。
真個是應了那句“翠鬟看人多”。
容舒將木舟上的荷花燈、白紙船一個一個放河水里,見落煙瞧得眼都不眨的,便撿起放在一邊的木漿,將小舟往岸邊搖。
“揚州的中元節比上京還熱鬧,我帶姐姐上岸去瞧瞧。”
落煙疑道:“姑娘不回畫舫了嗎?”
“不回了。”容舒笑道:“左右在畫舫里也無甚事做,還不如下來湊熱鬧。一會城會架起戲臺,給百姓們演目連救母。”
可不能留在畫舫,只要在,張媽媽便可以尋借口不吃酒了。
郭姨是勸酒的行家,拾義叔又是個問話的翹楚。
今日把張媽媽從沈園帶出來,便是想借著今兒生辰,讓郭姨與拾義叔好生套套話的。
慣來是這樣的子,一旦對人起了疑心,定要查個明明白白方能放下心。
二人將木舟泊在岸邊,手挽著手穿過麻麻的人群。
們登岸的當口,一艘掛滿白幡的畫舫也靠了岸,從上頭走下來七八個著月白錦袍的男子。
為首一人留著山羊胡,顴骨極高,臉頰上生了顆黑痣。
容舒給落煙介紹著揚州府特有的河燈,走得自然是慢,那山羊胡從邊經過時,容舒鼻尖一聳,下意識便向那人。
這一瞧就瞧出個怔楞來。
這張臉曾見過。
不,該說是前世的見過,過一張顧長晉畫的小像。
此人是四方島的一名海盜首領,名喚烏日達,是一名狄羅人。先前聽顧長晉提過,正是這人與水龍王一直在爭搶著四方島的話事權。
前世揚州的海寇之就是這人領的頭,那一戰打得異常慘烈,連廖繞都與烏日達同歸于盡了。
方才這人經過邊時,容舒分明聞到了一硝石的味道。
許是察覺到窺探的目,烏日達朝這個方向看了過來。容舒忙低頭看著手里的荷花燈,幾乎要將半張臉埋進去。
烏日達見是個滴滴的小姑娘,只當方才那一瞬的窺探不過是錯覺,便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眼。
一行人不慌不忙地拐一小巷弄,魚貫進了一間客棧,只留下兩名隨從在客棧外頭守著。
容舒悄悄往那小巷看了眼。
因著是中元節,里頭的鋪子俱都在檐下高掛起燈籠來,將那小巷弄照得亮堂堂的。
容舒快速掃過飄在客棧外的酒,在落煙耳邊細聲道:“落煙姐,你速去屏南街同顧大人知會一聲,說四方島的海寇烏日達如今就在一家錦繡閣的客棧里。他上有硝石的味道,定是帶了火來!”
說完便急匆匆地往岸邊跑。
要快些回去畫舫,讓拾義叔想個法子將這里的百姓們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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