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夜靠著一爐殘炭方暖了些的土炕早已冷，寒氣從不知道在哪的隙裡鑽。床上舊衾蓋了多年，板結髮，不管阿姆白天抱出去再怎麼曬太也不暖了，加上睡得不安穩，到五更時，被窩就被兩隻腳丫給踹得隻剩了一團冷氣兒。

冷啊，冷……

菩珠的子在被窩下越蜷越，最後蜷小小一團，在寒氣侵襲將醒之際，彷彿貪著方纔夢中時的那段時，就是不願醒來。

那時才六七歲，雖然祖父整日不茍言笑，麵容與高懸在家廟牆上的那一幅幅祖先畫像上的臉孔如一個模子裡印出來似的，嚴肅得令畏懼乃至於不敢親近，且父母亦不幸離而去了，但貴為菩府唯一的嫡出小千金，所用的被衾，暑天以細膩潔白纖薄涼的一種做碧冰紈的料所裁，服侍的手些的仆婦都不敢去，唯恐勾了。冬則以便暖的經由粟特人從西域極西之國帶來的另種名為雲霞的絨錦作蓋，一匹作價，便夠一戶五口的中等人家數月支用。

祖父一生立簡素，卻默許小孫過著如此紈綺華奢的生活。菩珠當時年不懂，隻道祖父不喜自己，故隻餘敬畏，殊無親近之心。猶記昭獄衛闖家中那一日，祖父臨走前依然無多話，隻手輕頭，向投來了深深一。如今想來，祖父那最後的一，目中不是訣彆前的愧疚憐溫，又是什麼？恨自己當日冥頑不靈，多年後終於能夠察，卻已是徒留追憶。

還有阿，那時每晚睡在阿親手以安神香輕熏過的床中，即便夢中遇魘，隻輕輕啼一聲，阿那雙掌心的手便會立刻來將攬懷中，便在溫暖裡再次睡去，縱然眼角還掛著方纔夢中因為思念雙親而沁出的淚花……

“阿姆……”

菩珠不住凍了，人卻猶在夢裡那團舒適的被窩裡不捨得出來，如同時那樣，口裡含含糊糊地喚了一聲，喚畢，鵪鶉似的將腦袋使勁下去，閉眼等待溫暖。

阿姆天啞，不能用言語迴應的小千金，但會用的掌和懷抱哄再次睡。

而這一回，卻等不到想要的。

一停，猛地驚醒過來，從被下飛快地出腦袋，睜眼借雪夜屋外進來的一片黯淡夜，轉頭看了一眼側。

外榻是空的。

阿姆不知何時已起悄然離開，唯一一件厚實的過冬舊卻加蓋在了自己的被上。

北地邊陲已然春，但前些天，一場倒春寒來襲，又下了場雪。雪雖下了兩天就停了，這幾日卻依然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

菩珠看了眼用舊氈矇住以封擋寒風的窗戶，黑乎乎的，但憑覺，應是五更了。

離天亮還早。想到媽媽穿單薄夾，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去驛舍乾活……

菩珠抖索著從被窩裡爬了出來，飛快地穿上服，點亮桌上那盞黯淡的油燈，開門去灶屋取水洗漱。

屋裡冷，外頭更冷。門一開，大風就迎麵吹來，冷得像刀子，毫不留地刮過。

八歲來這裡，如今將要十六，在這個苦寒的邊陲之地，待了已是八年，早該適應這裡又乾又冷的嚴冬氣候了。

但現在，從半個月前發燒差點死掉最後僥倖熬過來睜眼開始，菩珠發現自己又變氣，竟好似不住凍了。

其實的是適應的。

不適應的是的心態而已，默默地自省著。

因為這半個月來，從高燒退去醒來之後，腦子裡就似印刻了許多關於“上輩子”的親經曆，清清楚楚，刻骨銘心，揮之不去，覺全是真的，是的親經曆。

不久之後，將時來運轉得以離此地回京為太子妃，又做了皇後，最後……

算了，不想最後了。一想到自己那個最後的結局，就到無比憋屈。

而關於這件事，一開始短暫的匪夷所思之後，便控製不住，彷彿與“前世”裡的那個自己完全地合二為一了。這些天恍恍惚惚的，總似還沉浸在自己後來接下去那些年間在東宮的生活和最後貴為皇後的狀態裡。

大概因為如此，所以一時還是冇法徹底迴歸今日的現實——雖然上輩子的後來，隻做了短短不過數年的短命皇後，但畢竟也是天下最尊貴的子不是嘛。

所謂儉奢易，奢歸簡難，大概就是這個道理。更何況，在的那個前世裡，小心翼翼，忍負重，一路鬥倒一堆想要奪地位的爭寵人，始終牢牢抓住男人的心，最後終於升級為後。

然而那個位子還冇坐熱乎，也還冇來得及研習在抓住男人心的同時如何去母儀天下，突然之間，上天好似是在捉弄，富貴陡然再次煙消雲散。

便是已然修煉仙，怕也要吐幾口了，何況這種貪富貴的俗人。

菩珠苦笑，往手心哈了口熱氣，邁步出了門檻，沿著牆往灶屋走去。

這是河西邊陲鎮上常見的一種民居，窄小的四方院子，幾間平房，牆是用粘黃土雜以本地到可見的紅柳枝和蘆葦築，低矮但堅固，正合這裡長年風大天乾的氣候。

去年楊家從位於郡城的邸輾轉搬到福祿鎮的這間平房院裡，地方實在窄小，和阿同住一屋。隔壁是個很小的堆放雜的屋子，先前那個乾雜活的仆婦還在時，晚上就睡此間，再過去，就是灶屋。對麵唯一的一間大屋則是這家主人，也就是收留了的楊洪章氏夫婦的屋，屋子用一道土牆隔外間，他夫婦住裡，跟了章氏多年的年老母林氏則睡在外。

這家的男主人楊洪事務繁忙，經常不在家，半個月前又出去巡查烽燧了，最遠的一個在百裡外，人還冇回，現在那屋就隻章氏和老林氏帶著兒睡。

楊洪夫婦原本有個兒子，菩珠從前得空就會教他讀書識字，可惜幾年前不幸生病死去了。幸好去年章氏又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已經滿週歲。

院子裡的積雪早已掃開了，牆角的煤堆凍得了冰坨。雜房的門邊，栓著一隻看家土狗，聽見菩珠出屋的靜，一下從草窩裡鑽了出來，衝搖頭擺尾。

怕吵醒對麵屋的人，菩珠疾步上前，拍了拍犬首，低聲命令趴回去。

土狗乖乖聽命。

菩珠正要轉進灶間，對麵屋裡忽然發出老林氏的一陣咳嗽聲，接著，傳來兒被驚醒的哭聲。

燈隨即亮了，影出窗，菩珠聽見老林氏隔著門扯嗓使喚自己。

“菩珠，起來了冇？去打桶熱水進來！小倌兒醒了！”

近旁有間驛舍，接待長年往來於京都與西域諸國之間的員、使團以及商旅。去年搬過來後，得知那裡缺雜役，為補家用好讓小心肝些章氏的冷眼，阿每天五更不到就趕去做活。老林氏知道這個時辰已經走了，天冷，自己不願出來取水，開口就遣菩珠。

楊洪為人厚道，因早年菩珠父親之恩，八年前獲悉菩家生變，年的恩公之隨族人被髮配到這裡充邊，便找到了人，想方設法加以庇護。蒙大赦後，憐不被族人所喜，無可去，索收養在家，直到如今。

楊洪對菩家可謂儘心儘力，但楊妻章氏就不大一樣了。

最開始丈夫是候，雖不算大，但有實權，不但掌管十來個烽燧，手下幾十名候長燧長聽命，還管著轄下數鎮的屯田築邊之事，在邊郡，再往上，就是都尉、大都護這種高級地方大員，所以當年才能庇護初到這裡的菩氏。那時章氏出車輿，宅中亦有數名奴仆使喚，加上菩氏邊的阿不但繡活好，還吃苦耐勞，幫著乾雜活，故雖對丈夫收養菩氏的行為不喜，但礙於丈夫，並未有過多表。

楊洪此人，做事勤勉，還多次參與對狄戰事，雖都是發生在邊境長城附近的小規模衝突，但作戰英勇，指揮有方，數次積功，戍卒敬重，頗有威，按理說，這麼多年過去，早該升，卻因為格耿直，不通人，得罪上，多年下來，非但冇有提拔，運反而到頂。去年考績劣等，貶了職，從候降為候長。

候和候長一字之差，但一個是正兒八經的朝廷編製地方，一個是流外小吏。

從到吏，不但地位大跌，待遇也是一落千丈。

邸被收了，俸祿大減，楊家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搬了兩次家，地方越來越小，半年前搬來這裡後，家中原來的幾個仆婦也陸續遣走，最後乾活的隻剩下老林氏和阿。老林氏倚老賣老，仗著和章氏親厚，每日能懶則懶，一開始差遣阿，後來不夠，又漸漸差遣菩氏，起先還擔心會告訴楊洪，後來發現無論怎麼差遣，從不告狀，於是態度變得越來越輕慢。

到了現在，隻要楊洪不在家，張口就是各種乾不完的活，掃地，洗，做飯，完全已是把菩氏當使丫頭來使喚了。

老林氏這樣，章氏豈會不知？必定是得了的默許。

當年祖父位列三公，但親族除了族學和祭田兩樣事外，並未能如期盼的那樣從祖父那裡得到太大的好，本就不滿，暗中認定祖父寡恩，不願提攜，等祖父獲罪，親族牽連同被髮去充邊屯田，自然更是怨恨，所以兩年後逢大赦可回原籍，親族裡竟無一戶願領當時還隻年僅十歲的菩珠。

一夜之間，從雲端跌落泥中。在發配去往邊陲的路上，親眼目睹那些從前對自己百般討好的所謂親族長輩白眼不斷，乃至咒罵不絕，知自己再不是從前的菩家小千金了。激楊洪多年的照應和收留，也知章氏不喜自己，和天啞不能說話的阿寄人籬下，要在章氏手下討生活，小小年紀就懂得瞭如何看人眼，學會揣旁人喜惡，儘量不惹主人嫌惡，好為自己和阿換來一方遮頂屋瓦。

何況楊家現在不比之前，境況困難，這是事實，家裡又添了一口人，用錢，章氏冇和楊洪鬨，趕們走，就已經激不儘了。更不想阿太過勞累，一個人承擔幾乎全部的雜活，所以平常許多事，本不用老林氏差遣，自己就會默默去做。

多做一件事，阿就能乾一件。

說起來，菩家世代顯。祖父長期居要位，還主持修撰國史，為天下士人，尤其京輔士人所仰。父親通番邦語言，懷大誌，不畏險途多次以正使份奔走西域聯絡諸國以北患，後來也正是因此而不幸罹難，魂難歸鄉。而的母親，更是林下之風，當年京都有名的才。

出於如此門庭，菩珠知自己實是辱冇家風。表麵如母親為所起的小字“姝姝”那般，靜嫻雅，縱長於這苦寒邊陲，布荊釵，出去也與周圍那位和相同打扮的窮家孩兒氣質截然不同，但裡，隻自己知道，實則俗不可耐。

每當夜深人靜，輾轉難眠，聽著畔阿白天勞累過後沉沉睡發出的呼吸之聲，絞儘腦不停在想的，總是將來到底要如何，才能改變境遇，離開這苦難邊陲，讓自己，也讓的阿姆往後再不用那麼勞累，過上安樂的生活。

那時候還不知道，不久的將來，的命運真就會發生改變。一個巨大際遇砸到了的頭上，而立刻牢牢抓住了。

但是也同樣不會想到，再後來，一切如同黃粱一夢，夢醒，回到了十年之前，再一次地了邊陲這個寄人籬下的孤。

想想，還真的很不甘心。事原本不該是這樣的，如果能再狠一點，痛下殺手的話。

老林氏喊完了，大約以為還在睡覺，又提高音量重複了一遍。

菩珠忙應了一聲，轉推開灶屋虛掩的門，亮燈。

阿知道自己不在，家裡的活老林氏都會差做，所以寧可每天自己起得再早些，出門前一定要燒好熱水，早飯也一併做好在鍋裡溫著，這樣的小心肝起來後，就能做點事。

菩珠往木盤裡舀了半盆熱水，雙手捧著送去對麵，快到時，聽到屋裡傳來章氏不悅的聲音：“怎的這麼慢？你去看下！笨手笨腳，送個水也不行！小倌兒要洗乾淨，舒服了纔不哭！”

老林氏哎哎地應。

伴著一陣踢踏踢踏往外疾步走來的腳步聲，門從裡開了，一陣夾雜了些微酸腐味的熱烘烘的暖氣從裡頭撲了出來。

老林氏披了件夾襖，打著哈欠，探出個髮髻睡得癟塌塌的腦袋，看了一眼盆中熱水，隨即讓到一邊，衝菩珠呶了呶。

知是要等自己再捧水進去，菩珠卻在門口放下，旋即直起，在老林氏投來的不滿目裡笑著說：“我上有外頭的寒氣，怕進屋帶進去不好。勞煩林阿姆你自己送幾步路，我去驛舍幫我阿姆乾活。”

說罷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