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樓顧名思義,是為臨水而建,景致頗佳的一上等酒樓。此招待貴客的雅間也尤為致,除了用以待客的外間,另設有可供賓客歇息的室。
外以珠簾屏風相隔開,此際那珠簾輕響,屏風后走出了一道影。
那人玉冠束墨發,披一件玄披風,形頎長如青竹,仍可見虛弱之態的臉上略蒼白,襯得眉愈漆黑,眸愈深。
看著這忽然出現在視線中的影,晏錦、不——晏泯有著一瞬間的恍惚。
這恍惚由何而起,只他自己能懂。
有那麼一剎那,他好像看到了另一個人。
但也只是一剎那,他便立時恢復了清醒。
斯人已逝,再無尋,些許神似又有何用,不在的人終究是不在了。
“坐下不久,我即察覺到室另有人在。”他頗意外地看著蕭牧:“原以為是小十七信不過我,帶了蕭侯邊的心腹來旁聽,卻未曾想到竟是蕭侯親至——”
他說著,慢條斯理地站起了來,收起折扇拱手作禮:“倒是晏某慢待了。”
“晏大東家此番攜重禮營洲,是本侯招待不周了。”蕭牧在屏風前站定,近來消瘦許多的形立在那里,仍是筆直的。
“侯爺言重了。”晏泯微瞇起了眼睛,關切道:“沒想到侯爺還能親自來此……看來是無需晏某手中這解藥了?”
“是,解毒之事便不勞費心了。”蕭牧語氣平靜。
晏泯笑了一聲,看向衡玉,嘆道:“小十七,合著你此番前來赴約,是為套我的話啊。”
衡玉依舊坐在那里,回視著他:“總要談一談的,不是嗎?”
“這倒沒錯。”晏泯笑著看回蕭牧,再次拱手:“毒既已解,那便恭喜侯爺了。”
他不見半分計劃敗且落空后的慌無措,甚至連失都沒有,只抬手請蕭牧座:“侯爺的毒本就是要解的,他人來解,或是晏某也解,本無區別,這小小變故并不足以影響我與侯爺之間合作的可能——侯爺初愈,請坐下說話吧。”
蕭牧緩步走來,在與衡玉相鄰的椅中落座,上亦看不出半分異樣的緒波。
見他似有相談之意,晏泯心頗佳,未急著坐下,而是抬手替蕭牧倒了盞茶,雙手奉上前:“侯爺果真是大事者,如此氣度實在令人折服,襟之廣,目之長遠確非常人能及。”
片刻后,蕭牧接下了那盞茶。
晏泯笑意更甚幾分,坐了下去繼續說道:“未營洲之前,晏某便久仰蕭侯大名已久。侯爺年紀輕輕便如戰神出世,平晉王之,收六城,安民心……不單武略超群,更懷于民,北地有侯爺,實乃大盛之幸,朝廷之幸也。”
他說著,嘆了口氣,似替蕭牧到不公:“可朝廷給了侯爺什麼?除了無休止的猜忌與打,恐怕便只剩下了除之而后快的過河拆橋之心了……姜正輔為文臣之首,如此公然針對侯爺,這背后當真無人默許授意麼?”
“忠心本無錯,可一腔忠心若是給錯了人,仍不知轉圜,到頭來會是何等結果,侯爺當真不曾想過嗎?”
“侯爺縱然無懼,可您麾下忠心之人無數,若侯爺失勢,他們來日又會落得什麼下場?”晏泯嘆息道:“……不惜己浴沙場,忠君護國者卻難得善終,單是想一想,便人寒心吶。我一個外人尚且不忍,兵似子如侯爺,又會是何等心境?”
聽到現下,蕭牧適才不聲地道:“晏東家實替本侯思慮良多。”
“晏某之言是否有夸大挑撥之嫌,侯爺心中必然清楚。”
晏泯道:“朝廷是何用心,已不必多言——且旁的不說,單說這藏寶圖之謠言,便多有蹊蹺……此傳言一經傳開,便使侯爺為眾矢之的,為多方勢力虎視眈眈,這其中謀算,未必不是朝廷借刀殺人的手段。”
“晏東家怎知一定是謠傳?”蕭牧問道。
晏泯失笑:“莫非侯爺當真手握所謂藏寶圖?”
“那本侯是否也可以懷疑,藏寶圖之傳言,是晏東家我不得不與朝廷為敵的手筆?”蕭牧看著晏泯:“晏東家在蕭某上布下的這場局,是否更早于下毒之前,于三年前我初定營洲之際便開始了?”
衡玉聽得眼神微震,看向晏泯。
昨夜關于晏泯所為,想了許多,卻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這麼遠——
晏泯眉眼一抬,已是笑了起來。
“蕭侯果真敏銳……”對于蕭牧的猜測,他未有否認,反而道:“無論如何,蕭侯現下都沒有退路了不是嗎?”
“蕭侯有謀略,有兵力,而晏家有足夠的財力,可謂天時地利人和皆俱——”他看著蕭牧,眼底有暗芒閃:“若你我聯手,改天換日,豈不指日可待?”
他說著,目一轉落在衡玉上,含笑道:“到時小十七的仇也一并報了,你我三人共守這江山,豈非要比將生死予他人之手要合算百倍千倍?”
將他眼底的翻涌看在眼中,衡玉緩聲道:“守之一字,在于守。”
“那也要有命才能去守。”晏泯笑著問蕭牧:“我家小十七還是固執了些,不知侯爺以為如何?”
“我聽的。”蕭牧道。
“?”衡玉看向他。
晏泯微一挑眉,道:“侯爺怕是未能聽明白晏某之意——來日大業得,侯爺為天下之主,晏某不取分毫。”
“天下之主”四字,本該有撼一切的力量,然而被晏泯注視著的那人,卻依舊平靜如古井,只道:“那敢問晏東家所圖為何?”
晏泯定聲道:“我只要那德不配位者從那個位置上滾下來,還天下世間一個清明——”
看到他眼底泄而出的恨意,蕭牧微微抿直了角。
晏泯話中每一字,仿佛都帶著無窮的蠱力:“站在最高的憐憫才有意義,屆時便是侯爺施展抱負,造福于民之時。一邊是坐以待斃,另一條路則通往至高之位,侯爺當真不知該如何選嗎?”
“吉畫師有句話說得很對,不予則不取。”蕭牧眼神平靜,沒有毫搖:“至于本侯是否要坐以待斃,便不勞晏東家費心了。”
晏泯笑意未除,似困般皺了皺眉。
“于戰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蕭將軍竟是個畏首畏尾之輩麼,這不應當啊。”他頗無奈地了眉心:“還是說,我這運氣太差了些,盡遇上些寧死也要保住清名的固執之人。”
蕭牧:“晏東家不必行激將法,亦不必太過抬舉蕭某。”
晏錦搖了搖頭,抬眼看向對面坐著的二人,失笑道:“我這還真是遇到了兩塊頑石啊……”
“只是……”他狀似不解地看著蕭牧:“蕭侯既全無合作之意,又何必屈尊降貴,親自來見晏某呢?”
“一是為探晏東家之意圖何在。”蕭牧看著晏泯,道:“二則,趁尚未鑄大錯之前,想勸晏東家及時回頭。”
晏泯“哈”地笑了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我來勸蕭侯造反不,蕭侯反要勸我‘向善’?”
他越說越想笑,只覺荒誕無比:“我找錯人了,蕭侯卻也找錯人了……看來今日,你我之念注定皆要落空了。”
晏泯說著,握著折扇站起了來:“既談不攏,便也不好勉強。”
“此時道談不攏,言之尚早。”蕭牧也自椅中起:“時辰剛好,請晏東家府再敘——”
晏泯眼神一,看向香爐那炷剛好燃盡的青香。
與此同時,雅室外有整肅的腳步聲響起,并著甲胄佩劍走間特有的相擊之音。
“蕭侯啊……”晏泯嘆息:“我誠心相談,你怎至如此?”
“我亦誠心相請。”蕭牧眼底有著晏泯無法理解的規勸,固執的人,好似便連規勸都是固執的。
而此際看著那雙滿含規勸的眼睛,晏泯心底再次升起那難以言說的悉。
他皺了皺眉,然而局面的迫讓他無法再深究其它。
“蕭侯的誠心晏某心領了,晏某的誠意,還蕭侯能夠再慎重思慮一二。”晏泯角微揚,拱手道:“晏某隨時恭候——”
衡玉察覺到異樣,本能地站起。
然而到底晚了。
晏泯腳下用力一踩,便有數塊地板忽然往兩側分開,其下機關被,面上含笑的晏泯就這麼墜了腳下的暗室中。
雅室的門被推開,王敬勇帶人快步走了進來,見室并無第三人在,不由看向蕭牧:“將軍!”
“逃了。”蕭牧看著那已經閉合回原樣的地板:“下面應當有道——”
“難怪他將地點選在此。”衡玉思索著道:“此地臨水,道不可能挖得太深太長。而為躲避追蹤,他必不敢在道中久留——”
下意識地看向窗外:“他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出城,趁夜走水路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那屬下帶人立即守住各岸邊!”王敬勇道:“縱然他已先一步乘船離開,數日前剛試過的新弩也可將人截殺于江面之上!”
“不必。”蕭牧道:“讓他走吧。”
王敬勇微微一怔,卻也立即應下:“是。”
將軍行事必有深意,用不著他來質疑。
衡玉卻多看了蕭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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