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回到侯府時，天已黑。

于侯府前走下馬車之際，恰見有人自府而出。

“晏錦？”

“小十七啊。”那帶著小廝的年輕男子朝走來，借著薄暮微瞧著，便嘆道：“溫泉莊子養了十多日，你這氣倒是好了頗多，怎偏偏侯爺卻病下了呢？”

衡玉微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侯爺……病了？”

晏錦抬起手,拿折扇輕敲了下的頭：“你這小沒良心的，就住在這侯府，竟都不知自己的恩人病下了？”

衡玉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

自然知道蕭侯“病”了，但為何會將這等消息給晏錦？

“我今晚特來尋侯爺喝酒，卻未見得著人，只下人來回話,道是侯爺不適——”晏錦說著，朝側小廝出了手。

小廝會意，將手中提著的酒壇遞上。

晏錦塞向衡玉,笑道：“喏，這壇好酒今日就便宜你了。”

衡玉將那酒壇抱在前，看著面前這位樣貌俊秀，仿佛萬事從不上心的好友：“晏錦——”

“嗯？”

“已近年關了，你不打算回庭州嗎？”

“你也知近年關了，便是此時也趕不及除夕前抵家了，你是想讓我在路上過年不？”晏錦笑著反問。

“你若果真有意回家，自當早做打算——”衡玉也似隨意問道：“這營洲城，莫不是有什麼格外吸引你的人或麼？竟你愿意逗留如此之久。”

“那可多了去了！”如此時節，晏錦仍“刷”地一下展開了折扇，今日的扇面之上，赫然是個“慧”字。

衡玉此時看著那個濃墨寫就的“慧”字，倒見地沒有翻白眼的沖。

晏錦又笑著道：“況且，我家小十七都在呢，既是一同來的，理應也要一同走,你說對是不對？”

“那你可有得等了。”

晏錦渾不在意：“左右閑人一個麼。”

衡玉“嘁”了一聲：“你哪里是閑人了？”

“哦？”晏錦依舊笑看著。

“花樓酒館,戲樓瓦市，怕是分乏吧——”

晏錦便“哈哈”笑出了聲來。

旋即又頗愉悅地道：“縱是再忙，然年節是與家人團聚之際，今年的除夕，是不得要與我家小十七一起過的——”

聽他將自己稱作家人，衡玉笑了一聲，便也點頭：“好啊，莫忘了多備些好酒。”

“這是自然！”

二人約定了一同過除夕罷，晏錦便搖著扇子上了馬車離去。

衡玉看著那輛馬車離開，抬腳往侯府行去，眼底盡是思索。

蕭牧和晏錦這倆人，葫蘆里究竟買的什麼藥，打的什麼啞謎？

還是說——

衡玉低頭看了眼懷中抱著的酒壇。

在旁方才喚了自家姑娘兩聲，試著想將酒壇接過來的翠槐見狀無奈失笑，只當失神中的衡玉是格外寶貝這壇子酒。

見天將暗，恐再晚些會耽擱蕭牧歇息，衡玉便未折回住，直接就去尋了蕭牧。

從下人得知了蕭牧仍在居院，衡玉一路走過去,在院外遇到了蘇先生。

蘇先生顯是才與蕭牧議罷事出來,乍見得衡玉,甚是驚喜。

二人行禮寒暄一番罷，蘇先生慨道：“吉姑娘這般時辰還要過來，可見為了侯爺的親事，當真也是十分勞了。”

衡玉輕咳一聲。

那倒不是因為這個。

也未多解釋什麼，只禮尚往來道：“蘇先生也辛勞了。”

“能替侯爺分憂，無甚辛苦可言。”蘇先生說著，笑意逐漸局促，輕輕了前雙手，好一會兒才詢問道：“不知吉姑娘近日可得空？”

衡玉對蘇家人印象一貫很好，未多問什麼，便笑著點頭：“得空的。”

“蘇某一家來到營洲后，還未來得及同吉姑娘真正表一表謝意，若吉姑娘不嫌棄，蘇某想邀吉姑娘前去寒舍吃頓便飯薄酒……”

吃飯喝酒啊。

最喜歡了。

衡玉笑意愈盛：“恭敬不如從命，如此便叨擾了，不知明日可方便？”

蘇先生立時大喜，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方便，自然方便！那……那蘇某這便回去讓人準備！”

衡玉有些愕然。

明日才過去，倒也不至于準備得這樣早吧？

殊不知，蘇先生腦海中已快速閃過千百道菜與諸多待客流程，甚至心急如焚，只覺時間過于迫，怕是要全家連夜籌備才行了！

是以，蘇先生匆匆便拱手告辭而去，急于將喜訊帶回家中。

衡玉這廂經了近隨通傳罷，便被請進了書房之中。

蕭牧仍坐在臨窗的那張羅漢榻上，衡玉下意識地看向他手邊，果然，那只手籠也還在。

“如何？可見到人了？”見進來，蕭牧便隨手放下了正看著的圖紙。

屋初掌燈，可見微仰起下頜，有些故作得意地道：“見到了啊，且事已大致解決了。”

這麼快？

蕭牧略有些意外，抬手示意：“坐下細說。”

屋本就有地龍，此時又燒著炭盆，暖和的有些過了頭，衡玉要將裘解下時，才發覺自己右手里還提著那一壇子酒，便隨手放在了椅邊的茶幾上。

蕭牧看了一眼那酒壇。

衡玉很快將事的經過說了一遍：“……我與那王家祖母說定后，恰遇到一群府衙巡邏的差，將此事說明罷，他們當即便往苗家拿人去了。”

這也是差能那麼快趕到苗家的原因。

蕭牧淡聲道：“裴刺史手下的差，倒難得做事如此果斷，作這般快。”

裴定此人是個慢子，不上不下，不溫不火，手下之人便也有樣學樣。

衡玉端起茶吃了兩口，潤了潤，才道：“當初佳鳶娘子那樁義絕案時，我與侯爺一同去過府衙，那差眼力頗好，一眼便將我認出來了——”

蕭牧看一眼。

那只怕不眼力好——

如此長相，一眼認不出才是稀奇。

蕭侯爺一本正經地在心中糾正道。

視線中，孩子放下茶盞，端出一張笑臉著他：“所以說到底，他們還是看在侯爺的面子上。”

蕭牧語氣好奇地問：“伱是覺得一日不拍本侯的馬屁，便沒辦法在這侯府里繼續待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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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玉輕嘆氣：“我每每說實話，侯爺總要這般曲解——想侯爺您本就有權有勢，優點又如此之多，尋常談話總也繞不開的，若半字不許人提，只怕是要無話可說了。”

“……”蕭牧聽得好笑，未與打仗，而是自一旁小幾上拿起一，道：“拿去。”

何？

衡玉有些好奇，起來到他面前，手去接。

其冰涼，他的手指亦是冷的。

也因此，指間的溫熱便他得十分清晰。

“這是……侯爺的節度使之令？”衡玉看著手中令牌，不免驚訝。

蕭牧“嗯”了一聲，道：“這偌大北地，非是人人都如今日那差恰巧認得你，拿著此，可保行事方便。”

“可是苗掌柜之事已了——”

蕭牧：“你無一日是安安分分呆在府的，總有事要用得上。”

譬如，此番來北地要辦的那件事——

有些事無法言明，他亦不好多作探問，能與行些方便也是好的。

衡玉微怔之后，看著他，笑著問：“侯爺就不怕我拿著這令牌，到狐假虎威，敗壞您的名聲嗎？”

“我的名聲，還用得著你來敗壞嗎？”蕭牧淡然反問。

他所指自是外面那些有關他居功自傲，圖謀造反的風評——

衡玉認真點頭：“倒也是啊。”

“收著吧。”蕭牧手去端茶。

“那我就斗膽先收下了，多謝侯爺。”衡玉抬手認認真真施了個禮，道：“待我離開營洲時，再行歸還侯爺。”

蕭牧吃茶的作一頓，不聲問：“差事尚未完，便有回京的打算了？”

衡玉已坐了回去，拿明人不說暗話的語氣反問：“這差事完不完得，侯爺心中還不清楚嗎？”

蕭牧看向——怎就知一定完不了？

“真指著這樁差事圓滿結束才能回京的話，這輩子恐怕都要呆在營洲了。”衡玉說話間，將那枚令牌小心地收袖中。

蕭牧：“……你是在詛咒本侯孤獨終老嗎？”

“不敢不敢。”衡玉立即出友善笑意：“侯爺英明神武，神俊朗，姻緣必然順遂，日后定能子孫滿堂——”

的意思自然是說，他縱是結親，也定不會朝廷安排擺布。

只是這話自不好明言。

聽“子孫滿堂”這種鬼話都出來了，蕭牧好氣又好笑。

此時有下人隔簾道：“侯爺，晚膳已備妥。”

蕭牧：“多加一副碗筷——”

衡玉便要起：“如此就不叨擾侯爺用飯了。”

“……”蕭牧沉默了一瞬，才問：“你認為這副碗筷是加給何人的？”

這句話衡玉自是聽懂了，恍然道：“侯爺要留我用飯啊。”

還當是邀了旁人，或是印海他們要過來。

蕭牧：“怎麼，莫非你提酒來，竟不是為了蹭本侯的飯？”

衡玉看向那壇酒，這才明白他那句“加副碗筷”為何如此自然，以及見沒反應過來時又何故拿看待智障的眼神看著。

“這壇子酒，是方才回來時遇到晏郎君，他順手給我的，我便順手提著了——”衡玉解釋道。

蕭牧“哦”了一聲。

原是如此，他還當特意帶了酒，要與他慶賀苗掌柜之事進展順利。

“我縱要來蹭飯，總也不能提酒來的，侯爺頭痛之疾稍輕，尚且不宜飲酒。”衡玉笑著道：“這壇酒便留著，待來日侯爺養好了再拿出來共飲。”

這番話蕭牧聽得十分用，自羅漢榻上起了，語氣含笑道：“行了，隨我去飯堂吧。”

衡玉笑著跟上。

二人出了書房，蕭牧行在前，似隨口問起般：“……當真打算回京了？”

“家中倒來信催了，但總要過完年再說的。”

過完年……

那也快了。

且家中來信催了的人，怕是還有個韶言郎君吧？

蕭牧于心底思忖著，忽見后之人走到了側，探著頭看著他，玩笑著問：“侯爺三番兩次問起，莫非是不想我回京去？”

到底此前還說想與結為兄弟呢——

蕭牧腳下一滯，目視前方：“本侯不得你早些回去。”

這下換衡玉“哦”了一聲：“這般盼著我走，所謂若我為男子，便結為兄弟的話，原是不可信的啊。”

聽出語氣里半真半假的失落，蕭牧難得解釋道：“營洲這等是非之地，到底并非宜居之所——”

事實如此。

本也不該在營洲久留的。

他分明尤為清楚這一點，可為何——

蕭牧微握了負在后的右手。

聽得這句解釋的衡玉，眼底溢出一笑意來。

廊檐下懸著的燈籠隨風微，淡芒與月相融，將二人的影子和思緒一并拉長。

待二人一同用罷了飯，府衙那邊便有消息傳了回來。

“王家老太太當堂將當年之事詳盡道出，苗家人起初仍不肯認罪，后來是那方氏眼看狡辯無，便將臟水全都潑向了其嫂姜氏，只道自己雖知，卻脅迫不敢言明，至多只有瞞之過——”

“便是在這將罪名都推向姜氏之際，那苗玉田也跟著方氏統一了口風，并將當年種種舊事都掀了出來——除了王家之外，與王家之前的那三戶人家議親定親，也皆是暗中助人逃了兵役，包括王鳴在時人皆是假死！”

“只苗掌柜第一任夫君，確是因病過世，但此人患頑疾之事早在議親時苗家人便已知曉，只是一同瞞住了苗掌柜。”

“王家老太太堅稱方氏夫妻也是同謀者，二人抵死不認，唯有暫且押牢中再行審訊。”

“那姜氏在大堂之上，又哭又笑又罵，已有些瘋態，倒未能再狡辯了。”

“王家老太太此番主坦白揭此事，也非當年之事的主謀者，裴刺史認為，此舉可依律歸為親親相，母為子，有可原。加之其年事已高，故而不予論罪。”

衡玉點頭：“裴刺史如此判，甚是合矩。”

至于苗家那三人的罪名，無論方氏夫妻如何抵賴，隨著接下來府衙的審訊和深查，想來也絕無逃的可能。

這樁牽扯諸多舊事的案子，幾乎是一夜之間傳遍了營洲城，翌日便轟不已。

兩日后，方氏夫妻終究還是認罪了。

二人與姜氏杖責刑后，同被判流放八千里之刑。

然而此案剛宣判不久，苗娘子與柳荀便來到了府衙之。

裴定看著堂二人，微皺眉問：“苗掌柜莫不是來替母求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