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我在哪裡?發生了什麼?
爲什麼一言不合就開唱?
樓下,朝三背對小樓站在抄手遊廊上,聽著上頭約傳來的歌聲。
當初,他也站在這個位置,聽過這首歌。
他也曾在樓上,看見一對醉鬼,摟著對方說要睏覺。
他也被這一對醉鬼,齊齊驅趕出房間。
那時他和慕四都在,陛下的裝大業還在風生水起,忙著和男裝大佬你騙我我騙你。
那時候赤雪丹霜都在,丹霜和慕四像一對越戰越勇的噴子,懟得刀劍影,他和赤雪則有志一同地忙著給兩個噴子滅火轉圜打圓場說好話。
那時候四個人都想著主辱臣死,都狠狠盯著對方,都想著自家主子萬一被佔了便宜,自己該如何討還。
一眨眼。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從此。
離鸞有恨,過雁無書。
樓上,鐵慈又換了首曲子,“玉爐冰覃鴛鴦錦,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樓下抄手遊廊前的花叢,也響起輕微的碎裂之聲。
朝三垂下眼。
這一聲極其細微,但忽然一陣風捲了下來,氣勢沉雄,洶洶而過,卷得站在樓梯口的朝三一個踉蹌。
還沒站穩,就看見大幹皇帝已經卷進了抄手遊廊外的花圃裡,一聲不吭,袖一拂。
嘩啦一聲罡風起,泥土翻濺,花枝浮沉,漫天裡飛了碎花葉,土塊泥屑簌簌掉了朝三一頭。
朝三:“……”
這是一言不合,便翻了花圃?
轉頭看狄一葦,狄一葦也目瞪口呆。
自認識鐵慈以來,無論怎生風雨磨難,見到的都是沉穩雍容的鐵慈。
可以說泰山崩於前而不變的穩重楷模。
但今夜狄一葦心中的那個鐵慈,好像在緩緩崩塌。
喝酒,唱歌,唱小黃歌,還發酒瘋掘花圃。
下一步是不是要裳跳極樂淨土?
花圃裡,鐵慈也不,碎枝葉,也落了一頭。
只留下一片空的土地。
鐵慈沉默看著那一片土地,片刻之後,做了一個奇怪的作。
俯下,聞了聞那片土地。
狄一葦眼前一黑,心想,完了。
這下徹底瘋了。
不過讓慶幸的是,鐵慈聞完土地之後,就直起了。
凝視著前方黑夜,和黑夜更遠塵世的燈火,眼睛黑而深邃,似乎藏著這夜的闇昧和無數近在咫尺卻又無法揭開的。
最終緩緩轉。
轉的那一刻。
發上上的泥土花葉紛紛掉落,捲起的袖垂落。
走回來的步伐平靜而穩定,連步距都一模一樣。
彷彿那個穩重淡靜的皇帝又回來了。
只除了披一月,攜一袖酒香。
……
朝三不敢和不知道有沒有清醒的大幹皇帝搭話,只專心做個帶路的工人。
前方是一片村莊。
鐵慈看了一會,當先走了進去。
當初走上靈泉村那條路的時候,眼睛被薰壞,看不清道路,但記得地形。
“這位大娘,我和我夫君翻山尋親戚迷了路,這裡是哪裡啊?”
“靈泉村啊,那附近有靈泉唄?既然遇上了,那我們也泡泡。”
“啊,您問怎麼男人抱孩子?那是我贅婿,他不抱誰抱!”
……
鐵慈忽然撲哧笑了一下。
笑得狄一葦詫異地看,
以爲又發酒瘋了。
鐵慈進村以後,走進左首第一家小院。
四面都掛著燈籠,將這一片照得如同白晝。
鐵慈門路在牆上找到了串著的蒜頭,掉皮,進屋找出油和紫蘇葉,給大蒜塗上,點燃火堆,順手出狄一葦的佩劍,將蒜頭放在上面烤。
狄一葦:“……”
雖然我佩劍一般就是個擺設,但好歹那也是大帥佩劍,不是烤盤好不好?
你把我劍烤了,我用什麼?
還有,這一手是和哪個王八蛋學的?用佩劍烤大蒜?不怕天打雷劈?
但不用問狄一葦也知道是和誰學的,不由嘆口氣。
果然是個天打雷劈的。
狄一葦想起自己當初還曾短暫地看中過那位,仔細想了一會,憾地咂咂。
說真的,現在還是看中的。
……
鐵慈在烤大蒜,卻不住地走神,忽然聞見淡淡的焦糊味道,急忙撤下劍,但大蒜還是烤糊了。
也不憾,把大蒜隨手往乾淨的木桌子上一扔,對狄一葦說了一句回頭賠你一把淵鐵劍,便又去人家鍋裡翻,果然發現幾個冷饅頭,便揣在袖子裡拿走了。
心滿意足的狄一葦跟在後,一邊絮絮說著的淵鐵劍要打什麼式樣,一邊悄地去那烤大蒜,想嚐嚐什麼味兒,被頭也不回的鐵慈準地打掉爪子。
鐵慈揣了那幾個饅頭,出門一個拐彎,就是東德子家的房子,反正路線、格局、連房屋的細節都一樣,竈裡生著火,桌上有六個人的碗筷,彷彿主人一直在,馬上就要來吃飯。
東德子家的廚房是在屋子外搭了個小棚子,鐵慈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東德子家門口移栽的大樹,這樹居然也和當年靈泉村東德子家門口那株差不多品種。
狄一葦目瞪口呆看見皇帝陛下上了樹,然後更加目瞪口呆地看見鐵慈三兩,在樹上掏出一窩鳥蛋來。
這種天,哪來的鳥蛋。
狄一葦有點想不通這個問題,木然看著鐵慈揣著鳥蛋進了廚房,竈膛裡已經點好了火,鐵慈親自下廚,切了饅頭片,打開鳥蛋攪拌,裹在饅頭片上,鍋底抹油,一一煎了。
這道菜鐵慈沒有失手,香氣溢出來,狄一葦覺得自己了,不過看一眼被端上桌的烤鳥蛋饅頭片和烤大蒜,這回識相地沒手。
鐵慈做好這菜以後,想了一會,當初慕容翊還用野鳥蛋做溏心蛋拌調料來著,風味殊絕,不過考慮到溏心蛋的難度,沒有複製。
慕容翊做過的菜,勉強最悉的是烀大鵝,已三年不食了。
從廚房窗外向後看去,可以看見後面果然有座小山,小山半山腰約有個山。
廚房對面一個窄小的偏屋,屋什麼傢俱都沒有,只有一個樹枝鋪好的地鋪,鐵慈盯著那個整整齊齊的地鋪看了一陣,狄一葦靠著門邊,吞雲吐霧間上下打量發黑斑駁的牆壁,糙的被褥,嘖嘖稱奇,好一會兒問:“您不會在這鋪上睡過吧?”
鐵慈笑笑。
狄一葦看著那唯一地鋪,心想一張牀,兩個人,這覺睡得……瓜田李下啊。
還是你們皇帝會玩!
鐵慈又在村子裡逛了逛,從李大娘家逛到阿黑家,從牧羊兒家逛到孫娘子家,爬上孫娘子後院牆頭,看釣魚翁經常釣魚的池塘。
狄一葦沒有興趣,專心菸,偶爾擡頭瞥一眼,心想便是復刻,不過是提醒自己是人非,何益?
隨即又搖了搖頭。
問世間爲何,就中更有癡兒。
靠著門,背對著北地盛夏的夜,遠人聲鼎沸,近蒼生塔燈火輝煌,明明是很熱鬧的境地,可不知爲何,看著那背影,便不由自主想起許多往事,心中生出許多寥落來。
彷彿還有人靠在自己的肩,腮邊鬢髮有微熱的呼吸掠過,轉瞬漸漸冷去。
“我恨你沒有過我。”
呢喃近在耳側。
狄一葦低頭了一口煙,吐出一口雲團似的菸圈,菸圈裡臉蒼白,眼眸濛濛。
像看見早已被驚破的夢。
……
從靈泉村出來,前方出現一條河。
河上拱橋如月,河下輕舟來往。
輕舟之上多是山,船尾載著各山貨和果子。
橋上欄桿上著長長的的樹枝,樹枝上綁著各巧小燈,尾端吊著半串銅錢。
橋上立著一些人,都戴著面。
有人將綁了銅錢的樹枝從橋上放下去,舟上的山便拉住柳條,取下錢串,再將藤條小框裝好的野果系在柳條上。
們手指纖長,取錢系的手勢便如穿花,月過手指隙,柳條上的小燈耀得笑生花。
滿橋垂燈,流如瀑。
燈染彎橋胭脂紅。
曾經鏤刻在多人夢之端的那一夜。
鐵慈仰著那橋,停在了當地,很久。
就在朝三懷疑不打算登橋的時候,終於緩緩上橋。
狄一葦已經毫無忌地當先上橋,饒有興致地拿起柳枝燈串,去釣底下的船孃。
船孃卻不配合,紛紛笑著躲避,還有人嗔笑:“哎呀你個笨手笨腳的,勾到奴家鼻子了!”狄一葦也不生氣,玩了一會,靠在橋欄上,東倒西歪地湊到鐵慈邊,附耳悄悄道:“都說話了,都是人,沒有那位。”
鐵慈趴在橋欄上,雙手合攏,沒有拿那柳枝燈串。
便是景緻復刻,橋下河流中真的順水而來當初的那個船孃,也不會再拋下柳枝了。
一味沉湎過往,只意味著對未來已經喪失希。
只向前看。
站在橋上,凝視著橋對面那一座酒樓,連當初請客的酒樓都照樣搬了來。
記得那酒樓樓下曾有人說書,故事裡了當時被困的遼東二王子慕容端的下落,此刻忽然想起來如石曾一人在樓下聽書,現在想來,這說書只怕是得他授意。
他安排說書人了慕容端的下落,引來了遼東人,也引來了對自己的刺殺。
有些事早有端倪,只是當時雲遮霧罩,眼底只看得見那風姿魅人的船孃。
鐵慈緩緩笑了笑。
目無意中投向遠,這一是單獨隔出來的,有圍牆隔開了外頭的街市,此刻站得高,看得遠,便看見圍牆那頭,有幾人在好奇地探頭探腦,然後便有大奉士兵上前去驅逐。
也不知道是哪邊態度不好,竟爭吵起來,引起了鐵慈的注意。
鐵慈目一凝。
看見了一個悉的人影。
……
戚元思站在圍牆邊,面已經掀開,正焦頭爛額地拉著娜仁阿雅的袖,不住地道:“行了行了,夠了夠了,走吧走吧……”
娜仁阿雅作堅決地拉下他的手,生得五清晰,說話利落卻並不顯得暴躁,只直視著面前的大奉士兵,道:“你必須和他賠不是。”
大奉士兵橫眉豎目地道:“這裡是我大奉重地,閒雜人等不得擅三丈之地,這牆上黑底白字寫得分明,你們自己不看闖,沒追究你們就不錯了,還有什麼臉讓我賠罪?”
娜仁阿雅一步不讓地道:“我們不是故意過來的,是被人羣過來的。你這牆不是黑底白字,是白底白字,這大晚上的本看不清楚。就算我們到牆邊,那也是無心之失,你們勸誡驅趕也就罷了,怎麼就能人鞭子,你們不怕破壞大幹和大奉難得的和平嗎?”
這句一說,那士兵就冷笑一聲,“和平?拿話來嚇唬人,這破鏡城當初是被我們打下來的,是你們大幹獻出的降城,理應我大奉佔先。這裡頭是我大奉陛下圈定的地,你們靠近,就該下獄,你一鞭子,算是輕的!”
他邊一個校尉模樣的人,斜著眼睛看娜仁阿雅,厲聲道:“就是這個道理,走開!再羅唣,先拿了你!”
戚元思本來在一邊勸解,他出盛都豪門,以往也不是個息事寧人的人,只是這破鏡城況特殊,如今又是開城慶典的第一夜,他不願意爲了他生出些不和諧的事來,將來讓陛下難辦,因此一力拉著較真的娜仁阿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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