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依舊晦暗之際,隨著第一聲報曉鼓隆隆響起,城中一座座鼓樓上的鼓漸次敲響,跟著則是寺院中的鐘鳴,一時間,整座東都彷彿從沉沉睡夢中被喚醒,一座座坊門漸次打開的同時,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城門也逐漸開啓,迎接這隆冬中的新一天。
建春門的守卒才一開門,就看到了門外那零零星星進城賣菜賣柴炭的尋常鄉民之外,還有五六匹打著響鼻正噴著白氣的馬。見馬上幾個騎手都是裹著厚厚的皮袍,帶著風帽,即便如此,額前的頭髮上還掛著白霜,一看就知道竟是趕了夜路到城門口等著開門,幾個守卒不都愣了一愣。別說冬日時節夜路最不好走,就是夏天,也沒幾個人趕在大晚上趕路,萬一遇到山賊盜匪之流,死無全就倒大黴了。爲首的守卒例行上前盤查,見前頭一人拿出崔家字樣的符信,他立刻側一步讓出了路途來。待到一行人二話不說急忙馳馬過去,後頭兩個守卒方纔上了前來。
“是哪家的人這麼不要命?”
“是永裡崔家的人……聽說,崔家太夫人快不行了……”
崔儉玄儘管一直討厭兩京城中不許打馬飛奔的條規,但從來沒有哪一次這麼痛恨這條規矩。若不是進城之後杜士儀就不由分說策馬上前按住了他的繮繩,他恨不得立時風馳電掣趕回家去。當心急火燎的他終於拐了永裡自家烏頭門之際,便再也顧不得其他,一夾馬腹飛也似地疾馳到了正門,滾鞍下馬後就徑直闖了進去。因他頭上還戴著風帽,守門的門丁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人從旁掠過,這才大急嚷嚷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
“別喊了,那是崔十一郎!”
杜士儀慢了一步,見崔儉玄已經跑得連影子都沒了,想到自己畢竟是客人,不能像崔儉玄這樣胡來,他便索停步提醒了那門丁一句。那門丁立時恍然大悟,這時候,後頭崔家信使從者和田陌也趕了過來,那信使見杜士儀躊躇止步,便急忙開口說道:“杜郎君不是外人,還請隨某。”
知道崔家眼下恐怕正在忙,恐怕沒人顧得上自己這個陪著崔儉玄回來的人,杜士儀本打算隨便找個旅舍暫居,可這信使既如此說,他便點點頭把繮繩丟給了田陌。繞過正堂到了二門,他前時見過的那傅媼已經帶著兩個婢迎了出來,一見著他便面激之,隨即慌忙襝衽施禮道:“多謝杜郎君相陪十一郎君不顧日夜趕了回來。如今十一郎君趕去見太夫人了,十三娘子也在那兒,杜郎君請隨我來。”
見傅媼臉蠟黃面容憔悴,顯見是熬了許久,眼睛更彷彿有哭過的紅腫,杜士儀頓時明白,齊國太夫人杜德的形恐怕已經極其糟糕了。然而,他沒想到這種時候,傅媼仍然要帶自己去見太夫人,心中雖有些不解,但還是點點頭跟上了他。上一次來時,他每每發現有婢悄悄打量自己,可這一次,卻只見來來往往的人全都是低著頭腳步匆匆,退避道旁行禮之際,還有人在悄悄拭淚。
“太夫人待下寬和,縱使婢僕犯下大錯,也鮮嚴責,因而如今病勢沉重,家中上下都悲切不已。”到了太夫人寢堂門口,傅媼對杜士儀低低言語了一聲,隨即眼睛便紅了。許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手打起了那一層厚厚氈門簾,隨即輕聲說道,“杜郎君請進去吧。太夫人母族雖盛,但這些年來往不多,同輩姊妹兄弟更是都已經過世。此次驟然舊疾復發,長安那邊還沒有人趕過來,杜姓之人,杜郎君還是第一個到的。就連二位郎主都尚未來得及歸來。”
杜士儀這才明白傅媼爲何見到自己時,竟然那般激。進屋之後,他解下上大氅風帽給婢,又就著銅盆潔面淨手,這才往東邊屋裡走去。還未來得及踏其間,他便聽到裡頭傳來了一陣哭泣聲,眼見得一旁的傅媼一時面慘白,他顧不得想那許多,慌忙疾步進去,卻只見崔儉玄背對著他跪在一張矮足長榻前,在他側是一個,正伏在榻上之人上哀聲痛哭,一旁侍立的老老男男,一個個都是面戚容,杜十三娘也在其中。
莫非真的來晚了一步?
就在他心中嘆息的時候,突然只聽得一旁傳來了一聲子的厲叱:“九娘,別嚎了!祖母中豪傑,於多風風雨雨中一手撐持起了崔家,休說如今尚未有事,便是有事,也無需你做這等悲態!”
杜士儀這纔看到穿藕荷,發間上別無半件配飾的崔五娘。見一聲叱喝之後,跪在崔儉玄側的崔九娘果然竭力忍住了悲聲,但仍然能聽見那低低的噎聲,他只覺得自己這個外人著實有些多餘。可就在他進退兩難之際,卻發現崔五娘朝自己這邊看了過來,隨即面上又驚又喜,蹲下來便在榻上太夫人耳畔低語了起來。
“杜……是杜十九郎到了?”
在除了崔九孃的噎之外,滿室皆靜的況下,這微弱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杜士儀再也沒猶豫,慌忙快步上前,到了長榻邊上,見崔儉玄往右邊挪了一二,讓了個位子給自己,他便就勢跪坐了下來,卻只見榻上的齊國太夫人杜德和前時見到相比,面蒼白沒有,口更是劇烈起伏,那竭力睜開的眼睛裡已經黯淡無。他喚了一聲太夫人,習慣地手搭了搭其腕脈,見脈象微弱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他不皺起了眉頭。
“沒想到……還能看到杜家人。”杜德那原本已經極其微弱的眼中神突然又明亮了起來。若有所思地盯著杜士儀,許久方纔輕輕吁了一口氣,“想當年我離家出嫁的時候,十二郎也是你這年紀……真像……真像……”
儘管杜德口中說著真像,又說自己是杜家人,但杜士儀看著那微微有些渙散的眼神,知道必然在懷念舊時親人——剛剛傅媼已經說過,這位地位尊貴的齊國太夫人,已經沒有任何同輩的兄弟姊妹在世——於是,他並沒有出聲打斷杜德的思緒,直到又聲音低沉地開始說話。
“當初高宗皇帝病弱,則天皇后秉政,世家大族輒得咎,十二郎纔是剛剛仕不久,卻因年輕氣盛驟出驚人之言,捲了那樣一場滔天大禍之中,杜家一再設法,也僅僅是保住了他一條命長流嶺南,這輩子便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能見上一面……”
彷彿是念及傷心舊事,杜德的聲音顯得格外低沉:“十二郎必然怪過我這個當姊姊的不曾出力,但崔家也正在風雨飄搖之際,我生下了泰之和慶之,諤之正在腹中,縱使四郎幾乎忍不住要聯同同僚上書建言,我也死死攔住了他……則天皇后疑心重,倘若疑世家朋黨,不知道有多人家會被連拔起……後來我再派人去找他,他卻再不肯理會,沒等四郎設法爲他求赦免,他就早早去了……兄弟姊妹中,只有我活得長,因爲我能忍……”
聽著這種外人絕不該聽的陳年舊事,杜士儀不心中沉重。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崔儉玄和崔九娘,見這一雙兄妹竟也同樣是掩不住的震驚,他就知道竟連他們也是頭一回得聞,迅速瞥一眼周遭男,竟也大多同樣是如此表。只有崔五娘低垂眼瞼,臉上毫看不出喜怒。然而下一刻,就只見崔五娘打了個手勢,傅媼便上前恭恭敬敬請人暫退,不多時,除了崔儉玄和崔九娘之外,屋子裡其他的崔家人便只剩下了崔五娘和崔承訓崔錡,杜十三娘卻留在了原地,瞥了他一眼就垂下了頭。
“朝局多變,世事難料,四郎始終忍,因而深得信賴,一度任中書令,可永淳三年卻突然撒手去了。後來便是則天皇后稱帝,二張橫行,泰之爲兵部職方司郎中,位卑職小,我原本以爲這一輩子還要繼續忍下去,可沒想到泰之卻報知於我,道是要與張柬之桓彥範等一同鋤,我知道時機一閃即逝,便默許了他,結果僥倖一舉功。我一個幾十年膽小怕事的婦人,便因長子的功勳,進封清河郡太夫人。
可我本沒想到,不過是短短數年,韋庶人政,泰之雖功臣,卻仍一路貶謫爲資州司馬,可那時任商州司馬的諤之竟是比他大哥更膽大,他先從商州潛回,於我造膝陳說,今遠追子房報韓之仇,力行包胥存楚之策……就這樣,膽子最小的我竟然答應了他。王陵之母尚可捨,更何況我?便是因爲那時決斷,諤之帶心腹潛回長安,助先帝和當今陛下平韋庶人之,功封趙國公,我又因此進封齊國太夫人……只是當初欠杜家的,我只能讓泰之諤之替我多多照應杜家人……”
這長長的憶往昔之後,杜德停頓了許久,等到緩過氣來,方纔徐徐開口說道:“你們都記住,事若急,不可躁,躁則易衝,衝則生變。事不可爲,則不可強求,但若勢不可違,則雖艱險,必往矣!”
一字一句吐出了這些訓誡,艱難地轉頭看著杜士儀,良久方纔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杜士儀就只聽低聲呢喃道:“五娘,你阿爺和四伯父,還沒有回來嗎?”
崔五娘連忙搖了搖頭,卻是聲又勸了兩句,眸子裡卻流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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