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叔父杜孚,杜士儀並沒有太多的印象。在記憶之中,杜孚早年便開始爲了出仕四奔走,很在家中停留。後來出仕,便帶了家人上任,幾乎沒回過樊川。
樊川之地雖是士族雲集,但大姓卻無過於韋杜。他這一脈,高祖杜君賜曾仕隋朝爲,大唐立國之後,贈懷州刺史。曾祖父杜正謙任慶州司馬,而祖父杜元安,則是隻出仕至涇尉。他生父早亡,嫡親叔父杜孚在族中幾位長輩的奔走幫助下,費盡千辛萬苦方纔以門蔭補皇廟寢郎,如今三十六七的年紀,仍只是區區縣尉,仕途艱難自不必說。而他五服之的其他長輩親戚,職最高的也不過七品。也就是說,杜氏自家這一支早已沒落了。若非樊川之地尚有杜氏其他各支,彼此提攜一把,當初他本就不可能尚在年便出公卿族第揚名。
此時此刻騎在馬上,他記起這些無論是被以前的“他”,還是被現在的他都丟進角落,很去理會的家族舊事,便不是因爲玉真公主突然提到了杜孚。不要說杜孚只是區區九品縣尉,就算朝中尋常員,也未必放在玉真公主的眼中,而在問了那一句之後,竟是還笑地說,杜孚因緣巧合得了上峰重,不日即將調任河北道的幽州。想來玉真公主知他之名頂多不過數日,更談不上什麼屋及烏,這次擢升調任斷然與其無關。
而且,仙州西平縣在河南,而幽州卻在河北與奚及契丹接之,即便升,也可以說是風險與機遇並存!
從玉真公主別館回到勸善坊的旅舍,已經是夕西下時分了。下了馬的他想到盧鴻和盧之裴寧清早啓程,如今很有可能已經抵達了偃師,而杜十三娘明日便要搬去崔家住,心裡恐怕夠難了,再對其提及杜孚的事,不過白白讓其多一份憂心,不得打疊了一番神采飛揚的表。然而,下一刻,就只見一個人影從院門敏捷地閃了出來。
“赴個宴居然要這麼久,我都等得快睡著了!”
見崔儉玄一面說,一面還了個大大的懶腰,繼而又打了個呵欠,杜士儀若有所思打量了他兩眼,這才笑著說道:“今日人多,又是行令又是歌舞,所以散得晚。”
“我想呢,送了盧師和大師兄三師兄啓程我就過來了,一等老半天,十三娘又懶懶的沒神,悶死我了!喂,別站在門口了,咱們回屋裡說話。”催著杜士儀往院中走,崔儉玄便口中不停地問道,“你快說說,今天貴主那裡都來了些什麼人,別人看到你這個頭一次去的生面孔,可有爲難你?你不知道,說是才俊英傑,可他們往往都欺生……喂,你啞了,怎麼不說話?”
聽著崔儉玄絮絮叨叨的說話,杜士儀卻始終沒有回答,直到踏進屋子,後的崔儉玄有些惱火地質問了上來,他方纔頭也不回地說道:“難爲九娘子了,扮得這般惟妙惟肖,恐怕我家十三娘都被你騙過去了吧?”
此話一出,他後的“崔儉玄”先是一愣,隨即便氣急敗壞地嚷嚷道:“不可能,我明明反反覆覆琢磨過阿兄的言行,剛剛肯定沒出過破綻,你怎麼還認得出來?”
“第一,你學崔十一的聲線固然像,但你的量畢竟比他要矮一些,穿上高靴子走路,自然就有些奇怪。”杜士儀轉過來,見崔九娘頓時恍然大悟,隨即又有些咬牙切齒,他便笑瞇瞇地說道,“當然,在你出這破綻之前,我就已經認出你來了。這次你固然沒有施香傅,而且如今是春寒料峭的時節,所以你戴一條貂皮領子遮掩那唯一一破綻並不顯眼,可是,崔十一卻很戴那玩意。還有,請九娘子不要總是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我和崔十一到底同窗同屋大半年,不是你那麼容易糊弄過去的!”
“好了,九娘,你這齣戲既然演砸了,也該死心了。”
隨著這個慵懶而又婉轉的聲音,杜士儀就只見一個人影從杜十三娘屋子裡出來。只見紅羅衫子鬱金,蜀錦半臂和帔子在夕下映照出五彩的輝,發間簪了一支隨步輕的銀蝶步搖,恰是襯出了其那張薄施黛不上面靨的絕容,不是崔五娘還有誰?面對這一位,杜士儀就不像對刁鑽的崔九娘那般輕鬆了,面微微一沉便走上前道:“原來五娘子也來了。”
“阿弟既然是把那樣的話都捎帶來了,我怎敢不來賠道不是?”崔五娘嫣然一笑,眉間花鈿恰是鮮豔奪目,“杜十九郎莫非真打算和我姊妹二人如此屋裡屋外說話?”
從第一次在永裡崔宅相見,到第二次分別在南市雅齋和積善坊的胡姬酒肆分別見到兩人,再到今天,杜士儀和這崔家姊妹二人滿打滿算才只見過三次,然而,每一次都總有形形的出人意料。此時此刻,見那邊廂杜十三娘站在門邊,咬著脣面帶求懇之,他只得安地衝著其點了點頭,繼而無可奈何地側讓兩人進屋。見崔五娘在這陳設頗爲簡陋的客舍中,就猶如在自己家中一樣施施然跪坐了下來,而一男裝的崔九娘則是面帶嗔怒地站在旁邊,他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不知二位娘子今日來有何見教?”
“就是我剛剛說的,阿弟回來既是說杜十九郎惱了前事,我自然得親自走一趟。至於九娘,原是早就溜出來了,本打算去玉真公主的別館,半道上才被我截了下來。”說到這裡,崔五娘瞅了妹妹一眼,見其有些心虛地側過頭去,這才含笑繼續說道,“此前不經你同意,我便先說服了十三娘,確是我考慮不周,所以,我在此向杜十九郎你賠個不是,日後若再有類似之事,必然先對你挑明,徵得你同意再作計較。”
見崔五娘真的低了頭,杜士儀也懶得揪著一件已經勢在必行的事不放,不得淡淡地說道:“我也知道五娘子好意,只是爲兄長,不希自己的妹妹左右爲難,若是有所冒犯,還請五娘子見諒。”
“哪裡,都是我的錯,就連祖母也責備過我了。”崔五娘見外頭簾子一,卻是竹影送了漿水來。知是杜十三娘擔心他們這邊起了什麼衝突,取了一杯在手又寒暄了幾句,等竹影默默退下,纔對崔九娘開口說道,“九娘,你先到外頭守著。”
“爲什麼要我去守著,綠蟬雲翹不是都在外頭!”
崔九娘一時忿然挑了挑眉,等見到崔五娘眼神轉厲,從小就敬阿姊如同神明的立時不敢再吭聲了,沒好氣地斜睨了杜士儀一眼,當即氣咻咻地出了門。只聽那簾子重重落下的聲音,就知道心裡有多不痛快。然而,崔五娘卻並不在意,等那盪來盪去的簾子逐漸靜止了下來,方纔放下那隻輕輕抿了一口的杯子。
“祖母雖則病未愈,但卻與家中爺孃商定,十一郎會跟著杜十九郎你一塊回嵩山。只是還得預備一些東西,所以請你在再留數日。你若是擔心外間邀約頻繁,不妨明日便和十三娘搬到崔家來。”
見杜士儀只是微微容,卻並不吃驚,知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也就誠懇地說道:“當初阿爺阿孃留十一郎在京,是因爲祖母病勢兇險,如今既然祖母神好了,自然還是以十一郎學業爲重。更何況,盧公盛名在外,此番真正得見風骨,崔氏上下無不拜服。正如祖母所言,良師益友,平生難得,十一郎有幸能同時有這兩者,怎還能不知珍惜?至於留下十三娘……”
頓了一頓,崔五娘便微笑道:“杜十九郎,正因我知道你只得一妹,所以纔要留下。你在山中讀書,能周顧到的時間很。爲子,在這世間立,也得有一定要學的東西。一曰禮,若不習禮儀,日後待人接也好,出宮闕也好,難免會有疏失。二曰書,十三孃的字雖娟秀,然尚未形,一手好字是必須的。三曰經,朝中公卿中多有暴發,然則真正的世家,哪怕家門一度敗落,若是母通經史,能教子,則日後必有再起之日。
四曰算,出盈餘皆心中有數,日後不至於爲刁僕糊弄。五曰技,如今音律之風盛行,你固然通琵琶,十三娘卻只是時識樂譜,不想讓人說兄了得妹卻不過如此。將心比心,你既然能讓十一郎明進退勤學業,我自然也會竭盡全力讓十三娘學會那些將來用得上的東西。”
這番話一說,原本心中還存著幾分不願意的杜士儀頓時大爲。他低頭沉思片刻,隨即便站起來對崔五娘深深一揖。
“崔氏六房同居,門風清正,東都人盡皆知,而五娘子又是如此明析厲害,我就把十三娘託付給你了。至於十一兄,也請儘管放心。無論是盧師門下學子,還是室弟子,講的都是有教無類,十一兄爲人爽快慷慨,在草堂人緣極好。至於我和他,同學史話律典,又是一同進的門,本來就更加親近,今後自然還會同從前一樣互相照拂。”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崔五娘笑著站起來,心裡卻突然想到,九娘頑皮,竟親自悄悄去查看崔儉玄從杜士儀那兒得到的那個錦匣,其中黃金價值何止百貫,說也有二百餘貫,竟是比放利錢所得更多。這便說明杜士儀此前雖則向其借過錢,非但從未將不把錢放在心上的崔儉玄當過搖錢樹,而且極講誠信,如此方纔是真正可以禍福相依的朋友。
因而,當走到門邊上的時候,突然停了一停,隨即才頭也不回地說道,“十一郎回東都之後,曾經命人打探過幽州軍中一個裴旻的將軍。我不其分心,便一直都拖延著他。裴將軍乃是幽州節度使帳下勇將,用劍出神化。當年隨孫佺出征奚人,若非他勇不可擋,總算保全了一些兵馬,恐怕那一場敗仗折損更甚,如今應是率軍鎮守定州西面的北平軍,那一帶這幾年並無戰事。聽說你那叔父即將調任,若要找人不妨請他打探打探。另外……”
崔五娘突然轉過又往回走了兩步,這纔看著杜士儀說道:“聽說你和柳家六郎有些意氣之爭?關中柳氏本爲名門族,柳惜明祖父乃是已故尚書右丞柳範,其父是睦州刺史柳齊,其姑母便是宮中柳婕妤。此人心狹隘,你日後若再遇上他,切記提防他使什麼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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