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奉命巡視各地蝗災況的監察史劉沼狼狽離去,但公孫大娘的演出卻還剩一日。此前的轟場面已經足夠,因而接下來的兩天中,只不過拿出從前遊歷四方時的那些劍舞技藝,就足夠引來了山呼海嘯一般的喝彩和歡呼。面對這種場面,杜士儀和崔儉玄自然功退,安安心心地呆在此前崔韙之和劉沼包下的那座酒肆二樓欣賞了連續兩日的彩劍舞。只不過,崔儉玄掛在邊的拜師學藝四個字,卻是再也不敢提了。
因爲這酒肆二樓上的,並不止他們倆,還有聽了侯曉的報訊匆匆從盧氏草堂趕了過來的大師兄盧之和三師兄裴寧。生來隨不羈的盧之目不轉睛嘖嘖讚歎,時不時還和杜士儀崔儉玄流兩句。然而,裴寧那臉和眼神在如今這盛夏時節都能讓人覺到一深重的寒意,崔儉玄哪裡還敢多說話?
這會兒,當看著公孫大娘收勢而立頷首爲禮,又言說明日便要啓程赴別地的時候,自打見到杜士儀和崔儉玄後就一直不做聲的裴寧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淡淡地說道:“總算是要走了。”
崔儉玄一忍再忍,這會兒終於忍不住了:“三師兄你這是什麼話?公孫大家劍舞振人心,誰都不得能在登封多停留幾日!”
“越是好的事,就越是不能沉迷,否則便會因小失大誤了大事。公孫大家這三日劍舞,是打著賀登封捕蝗大捷的名號,若是百姓都爲了看的劍舞而耽誤了正事,正好讓那個劉沼有機可趁!”裴寧面無表地說到這裡,見崔儉玄一時啞口無言,他方纔淡淡地說道,“而且,你和小師弟的課業又耽誤了幾日,提醒你們一句,後日便是月考。”
這話立時讓崔儉玄那張臉變得猶如白紙似的,就連杜士儀也有些尷尬。
反倒是盧之笑呵呵地說道:“相比這鼓舞人心的三日劍舞,月考只是小事。有道是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有些事強只會適得其反,就好比捕蝗,府強令很簡單,可百姓心中要是心存抗拒,好事也會變壞事,現如今小師弟你當衆食蝗奔走四鄉打好了基礎,朝廷的公示又推了一把,再加上公孫大家那一番必勝劍舞,民心士氣都到了鼓舞,必然事半功倍!盧師倘若知道如今的局面,也必然會拍手好。畢竟,這和修德逐蝗有異曲同工之妙。”
瞧見崔儉玄面得,裴寧不爲之氣結,一時冷冷地提醒道:“大……師……兄!”
“啊,當然,課業還是最重要的!”盧之立時變臉,又一本正經地說道,“今天最後放你們倆半日假,明日可一定要回草堂!三師弟,咱們趕回去向盧師稟報一聲此間形。”
眼看那眼神能凍死人的裴寧被盧之不由分說拉下了樓,崔儉玄只覺得喜出外,雙手合十連唸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隨即才突然醒悟到這次的事和佛門那些和尚可沒關係,倒是嵩觀也幫了不小的忙,於是立時改口稱了一聲無量天尊。而懶得搭理這小子的杜士儀站起走到臨窗,瞧見對面那一層紗簾也被人高高拉了起來,而後出了孫太沖那悉的面孔,他不得笑著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
“子方?”
“對面應該是杜十九郎和崔十一郎。昨日是崔明府包下此地請了那位劉史一塊觀瞻,今日讓給崔十一郎也在理之中。”
孫太沖示意道再次放下紗簾,這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瞥了一眼面上猶不自然的柳惜明,這才笑呵呵地對宋福真說道:“這一次的事,登封縣可以說是得了一個莫大的彩頭,唯一不高興的,大概就只有那個有苦說不出的劉史而已。”
“監察史雖只正八品下,但卻是常參,他又是姚相國的親信,只要有心,要找崔韙之一個縣令的茬還不容易,更何況杜十九不過區區白人!”柳惜明一個忍不住,咬牙切齒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當看見宋福真投來了責備的不悅目,他纔不不願地低下了頭。
“劉沼是姚相國的心腹不錯,可我記得柳三郎你之前還說過,姚相國如今可不是從前那樣穩若泰山了。”見柳惜明一時啞然,孫太沖這才似笑非笑地搖了搖手中羽扇,“而且,這一次登封真的是天時地利人和全都佔了,崔明府這位就算暫時挪不了,年後也必然擢升。須知聖人可是耳聰目明,劉沼一個人阻塞不了衆人之口。至於杜十九,他一言一行無不在理,倡導捕蝗又有功,如今還是盧浩然的弟子,劉沼憑什麼去找他的茬?”
“梓,你今日本就不該從盧氏草堂出來。”宋福真微微嘆了一口氣,隨即就淡淡地說道,“我讓人備快馬,你立時回去。只要趕在盧之和裴三郎的前頭,至不至於讓人詬病!”
面對舅舅前所未有的嚴厲眼神,柳惜明只得欠答應,面上卻流出了一掩不住的怨氣。
對面酒肆二樓除了孫太沖,是否還有什麼其他人,杜士儀卻懶得去揣測。畢竟嵩觀在關鍵時刻讓公孫大娘留宿觀中,解了燃眉之急,總是幫了一個大忙。這一日早上,公孫大娘和嶽五娘以及兩個琴師三個歌姬收拾了行李從嵩觀出來之前,他們就已經去拜謝過關注宋福真,現如今也不用再去見面。因而,當這一場演出散場之際,他和崔儉玄就便立時把公孫大娘請了酒肆,置酒慶賀之際,崔儉玄一口氣喝乾了自己手中那小陶杯中的酒,隨即就把杯子在桌上重重一放。
“公孫大家真的要立時啓程?須知那劉沼說是往汴州去的,但萬一他再打什麼歪主意,你豈不是羊虎口?”
“既然有預備,狡兔三窟的本事,我還是通曉幾分的。”公孫大娘微微一笑,隨即站起來,竟是和嶽五娘以及兩位琴師三名歌姬一起手屈膝,見杜士儀和崔儉玄慌忙都站起來,方纔直起開口說道,“今次得以全而退,多仰仗了二位郎君相助。”
“唉。”崔儉玄等落座,失地又自斟自飲了一杯,隨即方纔開口說道,“公孫大家在東都時,我家祖母和阿孃都開口挽留,你爲何非要如此四海漂泊?這天底下最險惡的就是人心,像劉沼這樣的混蛋,可不僅僅是一個而已!”
公孫大娘直言不諱地說道:“劍舞原本講究的便是灑奔放,雄渾大氣,若是困於一地安富貴榮華,此生休想再有寸進。吾師也是遊歷天下二十年,又借鑑了軍中劍法,劍舞方纔真正得以大,只可惜那時候已經困頓,不久就去世了。我那時候曾經在先師靈前發誓,當踏遍名山大川,覽遍雄奇山水劍,不求聞達,只求自由。所以,只能辜負齊國太夫人和趙國夫人,還有崔郎君的好意了。”
見崔儉玄雖一臉鬱悶,卻還是連連點頭,顯見很贊同這番說法,杜士儀忍不住生出了一個離譜的念頭。倘若不是這次無巧不巧盧氏草堂求學功了,這崔十一郎不會也打算優哉遊哉逛遍天下吧?想到這裡,他便舉起了手中酒杯。
“不自由,毋寧死,這等境界,我等凡夫俗子塵莫及。我再敬公孫大家一杯,但願此去能夠得償所願,劍舞至臻完。”
品味著那最初六個字,公孫大娘一時眼眸大亮,當即舉杯一飲而盡。又小談片刻,以準備爲由,將其他人都打發了出去,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崔郎君此前提到過要學劍,我在此不妨說實話。我的劍舞只合子習練,男子習練卻有所不合,而且雖能退敵,可其中有些招式已經不是當年越的技擊之了,和軍中舞劍更不可同日而語。若是真要學劍,不妨去五峰上林寺。那裡寄住了吾師從前甚爲推崇的一位友人。他複姓公冶,單名一個絕字。”
說到這裡,便信手從腰間接下了一枚圓潤的銅牌,見杜士儀搶在崔儉玄之前一抄手接了過去,氣得崔儉玄連連跳腳,方纔笑著說道:“只是他脾氣古怪爲人嚴苛,二位郎君可得有個準備。”
“多謝公孫大家!”杜士儀連忙謝過,想了想便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遞了過去,“這上頭是幾首堪配公孫大家劍舞的雄詞,既然帶著馮家三姊妹,將來應該用得上。不過,用歸用,公孫大家只消說是無名氏所作就行了。”
“哦?”公孫大娘展開了那張摺疊了四方塊的麻紙,見上頭用蠅頭小楷寫著整整齊齊的字跡,只略讀一二便立時明白了這些詩句的價值。見杜士儀一副認真的樣子,想了想便鄭重其事地收在了隨錦囊中道,“好,杜郎君這片好意,我拜領了。”
“咳,咳咳!”
眼見杜士儀信也搶了,又送了人家求之不得的東西,崔儉玄頓時覺得一肚子惱火。然而,當公孫大娘轉頭看過來的時候,他那些小小的怨氣頓時無影無蹤。微微一猶豫,他便開口說道:“公孫大家日後在北地遊歷的時候若遇到什麼難題,隨時可以回東都永坊。”
“多謝崔郎君!”
當站在二樓憑窗,看著那一行車馬漸行漸遠,接了公孫大娘的要求沒有送出去的杜士儀和崔儉玄都沉默了下來。良久,杜士儀方纔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道:“絳脣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那後半首詩,最好再也不會傳世……
第一卷當時年青衫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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