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章蛻化

臘月十六，曹頌親的正日子。

府里外外，忙一團。曹寅雖說是家長，但畢竟上了年歲，除了一些好友至親招待外，其他多由曹顒出面打理。

直到熬到半夜，吃酒的賀客才陸續散去。曹頌也醉暈暈地，被人扶回東院，送房去了。

曹顒在府門外送客，被夜風一吹，腦子就有些沉。他子一趔趄，差點跌了個跟頭。

幸好小滿眼尖，上前一把攙扶住，道：「大爺，地著，留心您呢！」

曹顒了額頭，抬頭看看天上，月到中天，庭院里燈籠映襯著，還是紅彤彤地一片。

曹方同其他幾個管事也在跟前，曹顒問道：「老爺呢？剛才在席上，瞅著老爺也喝了不。」

曹方俯回道：「老爺方才有些醉了，已經使人扶回院了！」

曹顒了胳膊，笑著對眾人道：「忙活了幾日，總算是完了一樁，大家也都辛苦了。等過兩天，將你們三爺的親事也辦完，大家好生歇兩天。」

眾人自是都道是不累，因夜深了，見曹顒也著乏，曹方道：「前院沒收拾的，由小的們帶人料理，大爺快回去歇著吧。」

曹顒點點頭，轉進了院子，走路也有些打晃。曹方見了，忙吩咐小滿跟上。

時如水，歲月如梭。

想起曹頌方才跪著迎客送客的景，曹顒彷彿回到了四年前自己娶媳婦的景。這一轉眼就是四年多過去了，真快。

他下意識地了自己的頭髮，這四年經的事太多，恍若隔世般，自己沒有熬白頭髮也算難得。頭上帶著皮帽子，手卻是絨絨的。

弟弟們都娶媳婦了，往後侄子、侄陸續出生，家裡人口漸漸增多，這就是傳說中的興旺之相麼？

整日里府里這點事，為何使人心生乏力？

曹顒正胡思想著，就聽到幽暗的午夜中若有若無地傳來琴聲。

他不由地駐足，側耳聆聽，卻是從西路院子傳來斷斷續續地撥琴聲。

琴聲低沉婉轉，似乎能平人心的躁，曹顒的臉上漸漸地有了笑意。能將古琴彈出佛音禪意的，除了智然和尚，還能有哪個？

因這幾日忙著待客陪客，小和尚許久未見了。

曹顒對小滿道：「往二門傳話，就說我在智然師傅的院子坐一坐，一會兒回去，讓先歇著。」

小滿應了，曹顒又道：「夜已深了，傳完話，你便先回去歇著。」話音未落，就聽到「咕嚕」的聲音。

曹顒了自己個兒的肚子，這還是早上吃了兩個小花捲，晚上挨桌子陪客，沒怎麼吃東西。

小滿道：「大爺了？那大爺先往智然師傅院子稍坐，小的傳完話，再讓廚房那邊預備些吃食。」

曹顒點點頭，道：「也別太折騰，有什麼現吃的，送些過來就行。還有老爺那邊，要是太太屋子裡燈還沒熄，也使人問問，是不是要吃些夜宵。」

小滿有些不放心曹顒，想要尋人扶他，曹顒擺擺手，道：「去做吧，我沒事兒，這才幾步道。」

小滿這才去了，曹顒順著琴音，往西側院來。

剛進院子，就聽到琴聲戛然而止，曹顒有些意猶未盡，手叩了叩門。

「進吧！」智然平靜無波地話聲傳了出來。

曹顒進了屋子，智然盤坐在炕上，面前正是一架古琴。屋子裡只有一桌兩椅，上有茶壺水杯，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擺設。炕上也只是圓木枕，同青布鋪蓋。

雖說並不是頭一遭來，但是每次看到，曹顒還是覺得太簡陋，對智然道：「傢擺設都是現的，總要收拾得舒坦些才好。」

智然將琴從眼前移到一邊，道：「這樣就好。東西多了，看著。」

在冷風裡站了半日，曹顒上也有些冷了，挑了襟，直接往炕頭坐了。熱乎乎的，他覺得上立時舒坦不，道：「小六兒睡覺去了？」

小六兒是曹家的小廝，智然來后，就被派到這院子照看。

智然已經下地，聽了曹顒的話，點了點頭，然後拿起桌子上的茶壺，倒了半盞清茶，送到曹顒面前，道：「吃口茶吧！」

曹顒接過，瞥了一眼炕上的古琴，笑著說道：「怎麼想起彈這個來，尋常不見你弄這個，莫非小和尚了紅塵，心了。」

智然沒有反駁，給自己也倒了一盞茶，垂下眼瞼，看了看杯子中沉浮的茶葉，道：「累，只是看著，已經是累了！曹施主，還記得清涼寺後山之趣麼？」

怎麼能忘記？剛才曹顒在院子外就想起這個來著，自己來這個世界十數年了，最省心的就是清涼寺那兩年。

他盤坐在炕上，看了智然一眼，道：「原還怕你佛門清苦，想要勸你蓄髮還俗，如今看來，還是我有些著相了。」

智然放下茶盞，著手腕上的佛珠，臉上出些迷惘之來，緩緩說道：「打臘八開始，在南城有不廟宇施粥，不孤老排了半條街，只為喝一碗熱粥……」

曹顒見他有些如此，還以為是他佛心發作，點點頭道：「嗯，家母同子也往寺裡布施了。要是小和尚也有此心，明天代曹方就行。」

智然搖了搖頭，道：「不是為這個，小僧是心有所……在清涼寺時，也曾見過貧家婦無力養親子，將孩子送到寺廟門口的……人人皆有父母，小僧的父母，許是也因生計所迫……不過，記得昔日師傅給小僧看過當初的襁褓，並不像是寒家所用之。」

曹顒聞言納罕，認識小和尚多年，還是頭一遭聽他說起思念父母的話。只是這平白無故的，怎麼想起這個來？

智然也看出曹顒心中所，道：「小僧這兩日正看《西遊記》，看到其中《認子》一節，不有些心了！」

沒有誰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都是父母生養，想要弄明白自己的世，也是人之常。

曹顒道：「當年還在廟裡時，我就曾問過你，想不想尋親生父母。你那時興趣了了，心裡只有一個師傅。要不然的話，從那時尋起，總要有個結果了。」說到這裡，頓了頓道：「如今也不算晚，想要尋就尋吧。我明兒寫信給曹元，讓他留下幾個人幫你在江寧城外打探打探。」

智然聽了，雙手合十，道：「既是如此，小僧謝過曹施主了。小僧也別無他意，若是家境富裕還罷了，要是孤寒，送兩斗米也是好的。」

換做其他人，總要不得生出怨言，道是為何將自己丟棄云云，智然到底是寺廟裡長大的，臉上的迷惘之已經淡去，言語中無悲無喜。

曹顒不由地生出幾分愧來，同智然相比，自己上有父母，下有妻兒，實算是有福氣。卻有的時候自怨自艾，說什麼「孤獨」，道什麼「寂寞」的，實是有些不知足了。

智然的心裡，卻想起一個人影來，難道自己就是那「江流兒」，那子就是「殷氏」……

*

東府，東側院，上房。

地上的八仙桌上，大紅的龍燭嘀個不停，炕上的幔帳，也不停地搖晃著，還伴隨著越來越的息聲。

隨著「啊」的聲，息聲立時熄了，半晌才聽到曹頌道：「……這，是不是我力氣大，弄痛了你？我……我只是太著急了，我……我不是心的……」

說話聲中，帶著幾分不安同忸怩。

靜惠在曹頌下，眼睛已經了，當從孩兒為人的那刻，要說不疼那是騙人的，但是卻沒有毫怨言。

看到曹頌這樣不安，實在不知該說什麼。畢竟始為新婦，也是臊得不行。

沒有言聲，而是出胳膊，摟著曹頌的後背，就這樣地摟住，心裡是說不出的甜……

同樣是東府，其他同曹頌相關的兩個子卻是輾轉反側，難以安枕，那就是兆佳氏與玉蜻。

媳婦進門了，往後就指抱孫子了，兆佳氏說不出是歡喜，還是難過，這自打到炕上，卻是嘆息聲沒斷過。

折騰了半天，還是睡不著覺，兆佳氏坐起子，問道：「什麼時辰了？」

兆佳氏沒睡，在地上值夜的翠也沒敢闔眼。聽了兆佳氏的問話，翠了件裳披上，拿了火鐮將燈點了，舉著去看了座鐘，回道：「回太太的話，將到丑初（凌晨一點）了，太太既睡不著，可要奴婢侍候太太吃煙？」

兆佳氏聞言心，剛想道好，想著明早媳婦奉茶，算是婆媳頭一遭見禮。要是吃煙后神，越發睡不著，明早臉上不好看，再讓媳婦心裡笑話了。

因此，便道：「不吃了，有些口乾，倒口茶吃就好，還是得早些歇著。混賬小子，也不曉得房了沒有？」最後這一句，卻是自言自語。

綠還是兒家，聽了後面一句，不得面上一紅，只做沒聽見，倒了一盞溫茶送到兆佳氏手中。

兆佳氏兩口吃盡，才覺得心裡舒坦些，長吁了口氣，道：「這娶媳婦也怪熬人的，早知道這般繁瑣，還不若將你二爺、三爺的親事定在一天，也能省不事兒不是。要不然，三十兒前，就忙乎這個了。」

綠將茶盞送回，道：「太太不是說莊裡送來的野鴨子味兒好麼，明兒讓廚房燉兩盅，奴婢瞧著太太吃那個倒是香。太太這兩日怪累的，奴婢看了都不忍，也當好好補補子。」

兆佳氏了肩膀，道：「有什麼法子呢，誰會想到會有這些個眷上門，還都是上帶著誥命的，哪個都怠慢不得。雖說有大太太在，畢竟是咱們二房辦喜事，我沒有歇氣的功夫。」

雖說帶著些許牢，但是話音中也帶出幾分得意來。

綠見如此，奉承道：「誰說不是呢，人來人往的，實是熱鬧。誰家辦喜事能有這般氣派，奴婢活了十多年都沒見過，都是太太有福氣。」

兆佳氏聽了，忍不住笑了兩聲，道：「你二爺在前當差呢，別看只是六品，外頭的員哪個不敬上幾分？嘖嘖，不說別的，就說這些日子來送禮的員，可是什麼品級的都有了。賬房那邊，還不曉得有多禮金進項……」

說到這裡，漸漸熄了話音，頗有些意興闌珊。

曹頌的親事，由曹寅出面主持，算是公中辦的。公中辦紅白喜事，有個章程就是誰接的禮，誰收著誰還禮。

這幾日雖說賀客盈門，但是看在二房這邊的不過是兆佳府那邊的親戚，其他的多是曹寅父子的關係。

雖說曉得人請走禮，不過是個「走」字，接禮也不是白接的，還得還禮；但是想著聽管事說那邊府里來的外不，隨的禮金也都是則數百兩銀子，兆佳氏的心裡還是有些捨不得。

歪下子，躺在枕頭上，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前門，稻香村鋪子。

幽暗中，一個影躡手躡腳地走到庫房外的油桶前，窸窸窣窣地從懷裡出一個紙包，倒進油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