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章天倫(下)
蹕東莊地方,聖駕行在。
外頭雪花飛舞,就聽到西北風呼嘯而過,聲音帶著幾分凄厲。
帳,卻溫暖如春,使人直覺得熱氣撲面。
十六阿哥穿著大裳,站在十五阿哥後,只覺得後背汗津津的、乎乎的,悶熱難擋。
他低著頭,心裡胡思想著,看來宮裡傳出的皇父子不舒坦是真的了,要不然怎麼會如此畏寒?
聖駕年年冬天都出京的,帳里的炭盆也好,每日用碳都好,都有固定的例。
這穿著厚裳站一會兒,就使人不住,這明顯比每年熱多了。
上雖說發熱,但是聽到康熙的冷哼聲,十六阿哥的心不由地有些發冷。
「胤禩,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心高險。聽相面人張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他殺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數載之,極其鬱悶。」說道這裡,康熙的音聲越發冷。
接著,他又說起前幾日的「斃鷹」事件,道:「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朕恐後日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仰賴其恩,為之興兵構難朕遜位而立胤禩。」
隨著說話聲,他的視線落到站在諸阿哥之前的十阿哥上。
十阿哥只覺得渾一激靈,先前想要為八阿哥辯白的話,一句也說不口,只是越發地低頭。
他的手心,儘是汗。
前面那人,雖是他的阿瑪,卻也是他的君王。雷霆雨,是君恩,他怎麼能不怕?要是這「君恩」施到他上,那豈不是冤枉?
康熙微微地瞇了瞇眼,視線從十阿哥上掃過,依此向十二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道:「特諭爾等,眾阿哥俱當念朕慈恩,遵朕之上命,始合子臣之理。不然,朕日後臨終時,必有將朕置乾清宮,而爾等執刃爭奪之事。胤禩因不得立為皇太子,恨朕切骨,他的黨羽亦皆如此。二阿哥悖逆,屢失人心;胤禩則屢結人心,此人之險實百倍於二阿哥!」
諸位阿哥原本還都俯首聽著,見康熙連生死忌諱都顧不得,越說越大聲,已經是咬牙切齒,聲嘶力竭,沒人敢再站著,皆矮了子跪倒。
康熙說完這番話,眉頭不經意地皺了皺,臉上漲得通紅,左胳膊已經忍不住戰慄。
魏珠在旁見了,曉得萬歲爺這是氣極了,子怕不大好,但是也不敢冒大不韙,這個時候吱聲,只能暗自憂慮。
康熙緩緩地轉過子,背對著諸位阿哥,扶著案,道:「爾等,可記下了?」
「兒臣記下了!」諸位阿哥齊聲道。
「哼!記下就好,朕還沒聾沒瞎,自是心裡有數,爾等好自為知,跪安吧!」康熙沉聲道。
諸位阿哥齊應聲,起躬腰退出帳。
十二阿哥素來怕是非的,但是想著皇父這般厭棄八阿哥,還是忍不住低聲嘆了口氣。
為帝王之子,就算對那個位置心有期盼,也是尋常。
就是卑微如他,早年也曾做過春秋大夢,不過從不敢對人言罷了。
想著這些,十二阿哥突然覺得尷尬。好不容易得了次隨扈的機會,卻到這樣的事兒,要是被人疑到自己上,那豈不是冤枉?
心裡有了顧忌,他連話也倦怠說了,憂心重重地沖幾位阿哥拱拱手,低頭自己去了
十阿哥的臉則是木木的,他看了幾位小阿哥一眼,眼神有些複雜,角添了一冷笑,甩了甩袖子,也回自己帳子了。
這邊,只剩下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三個。
十五阿哥向來是淡淡的,十阿哥的木然也好,十二阿哥的憂心也好,都沒有放在心上。
風雪漸大了,他了領口,打了個哆嗦,對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道:「趕回去歇著吧,仔細風吹了著涼!」
一時間,眾人皆退場。
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對視一眼,心裡卻是無法平復,兄弟倆兒一道往十六阿哥的帳子去了。
皇父等這個機會,怕是許久了。看著八阿哥如此得朝臣擁戴,他心裡如何能不介懷?
只是,皇父口口聲聲,讓諸阿哥尊「子臣之道」,他的心裡可還記得,這些皇子阿哥不僅是他的臣子,也是他的兒子麼?
良妃娘娘雖說出罪籍,但是也曾得到萬千寵,如今人死燈滅,在皇父口中,就是「辛者庫賤婦」了。
八阿哥出雖比不得其他幾位年長阿哥,但是母親升了妃位,又是被惠妃娘娘養育,娶的妻子也是份尊貴無比。
如今,堂堂的皇子阿哥,卻是要打回原形,多年的苦熬都化為灰燼,還要被烙上「辛者庫賤婦所出」的烙印。
難道,沒有皇父的臨幸,良妃娘娘能自己個兒生出孩子來?
十六阿哥心裡實是鬱悶,因他生母王嬪娘娘是漢人,來自江南,在那些滿臣眼中,他的出還比不得八阿哥。
早年還有傳言,倒是他額娘是江南清倌人,李家送到皇父邊嘗鮮的。
十七阿哥見十六阿哥不吭聲,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十六哥,那兩隻海東青,真是八哥哀思過度,為良妃娘娘不平送來的麼?」
良妃薨時,正是「二廢太子「后不久,所以當初喪禮匆匆而就,康熙那邊也沒有謚號下來。
十六阿哥瞧了十七阿哥一眼,道:「這個說辭,你信麼?他打小就是忍之人,這些年惦記那個位置都惦記得要魔怔了,怎麼敢自己斷了自己個兒後路?他使人送海東青,是為了結皇父,哪裡是為了找死?」
雖說對於八阿哥,十七阿哥心中始終帶著憤恨,但是想著皇父說得那些惡毒的言辭,也多生出些許傷己類之。
不過,現下可不是慨的時候。
那海東青既不是八阿哥使人送來時就垂死的,那這是意外,還是有人了手腳?
能這般八阿哥的,會是哪個?
這般不顯山不水的背後捅刀子,實在是駭人,總要心裡有個底,躲得遠遠得才好。
想到這點的,不只是十七阿哥,還有十六阿哥。
他突然想起曹顒曾晦的同他說起,十四阿哥並不是鐵桿的「八爺黨」,怕是有積蓄實力,取而代之之心。
想到胞兄十五阿哥同十四阿哥素來親近,十六阿哥不由地手足冰涼。
這個時候,他倒寧願皇父借題發揮,將怒火撒到八阿哥上了;要不然仔細追查起來,萬一同哥哥惹上什麼干係,那豈不是滔天大禍?
想到這些,十六阿哥止了腳步,對十七阿哥擺擺手,道:「十七弟先回去,我想起還有事兒問十五哥,先往他那邊走一遭……」
*
京城,西單牌樓。
打太僕寺衙門出來,小滿送上來大披風,曹顒抬頭看了看天,雪勢漸大了。
雖說天氣沉,曹顒的心卻是格外好。
父母同兒子已經到京三日,如今在衙門中,真是生出歸心似箭之。
「家」,是個多熱乎的詞兒。
雖說也是回家,家裡也有老婆孩子熱炕頭,但因是父母所在之地,這個「家」的分量又重了幾。
更不要說,家裡還有那乎乎、彪乎乎的大兒子。
這兩天,沒事摟過兒子,使勁悠兩下,已經為曹顒的樂趣之事。
天佑初還怕他,一被拉過來,就是裂,要尋祖父、祖母做主的。等被他「」了幾遭,小傢伙也喜歡上這個遊戲,對曹顒的態度也親近幾分,不如先前那般疏遠。
時下,世人都講究「克己復禮」,自有規定的父子相之道。
這「抱孫不抱子」,是旗人的規矩。因此,曹寅對於曹顒整日逗弄天佑,就有些看不過眼,想要要訓斥兩句,又恤他們父子久別重逢。
他只好私下跟李氏嘮叨了兩句,李氏原還擔心因分開久了,孫子同兒子、媳婦不親近,不得見他們父子親熱。
不得又勸曹寅兩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左右兒子向來懂事,不需要他們做父母的心。
就算待天佑親近些,也不過是使得父子之更親些,又不是傷天害理之事。
有些話,李氏只能在心裡腹誹,沒有說出來。那就是早年添了曹順時,曹寅對子的寵溺,也曾亞於如今的曹顒。
除了孫子天佑、孫天慧,對於干孫兒恆生,李氏也很是稀罕。
看著這壯壯實實的小牛犢子樣,並不比天佑小多,小哥倆兒倒是一個伴兒,省得天佑兄弟一個單。
說也奇怪,恆生雖說平素皮實得不行,沒有半刻安分的時候,但是在李氏屋子裡時,卻很是乖巧老實。規規矩矩地坐在李氏邊,著笑臉,不吵不鬧的,給什麼吃什麼。
這樣一來,李氏越發喜歡。
這幾個孩子,加上田氏那邊的左、左住兄弟,加上莊先生院子里的妞妞,每次來請安,就是一堆小腦袋。
李氏這邊,卻只有高興地,對曹寅念叨了好幾次,孩子多,這是人丁興旺之相。
不說李氏如何含飴弄孫,就說曹顒匆匆打衙門出來,將要到府門口,便見前面慢悠悠地走著兩人。
這兩人都裹著厚厚的斗篷,頭上戴著風帽,在雪中也是信步悠然的模樣。
曹顒認出其中一個是莊先生,那自不必說,在他邊高了半頭的,就是小和尚智然了。
雖說僧俗有別,但是智然同曹顒兩個都不是客套做作之人。
曹顒直接使人在前院收拾了個小院子,給智然做靜室,請他落腳。
智然也直接領了,沒有尋思要找個寺廟掛單住著的意思。
曹顒要往衙門當差,曹寅初回京城,忙不往的人應酬。
因智然來京城時為見見繁華世面的,所以曹顒就將他託付了個莊先生。
兩人一老一,都是豁達之人,倒是有幾分投契。
聽說,這兩天莊先生就帶著智然往前門聽戲,看兩人上的落雪,這是打前門步行回來。
曹顒翻下馬,將馬韁給小滿,自己往莊先生邊去了,笑著問道:「今天聽了什麼戲碼?」
「今兒是慶和班《救風塵》的開場兒,明天倒是熱鬧,是《單刀會》!」莊先生笑呵呵地回到。
智然側過頭看曹顒,臉上也帶著笑模樣。
智然量同曹顒差不都,初到京城,也沒有太厚的寒裳,因此曹顒便請初瑜尋了幾套他還沒有上的新裳,送去給他穿。
風帽遮住了他的頭,加上上的素緞袍子,映襯下來,真是個翩翩公子哥兒。
曹顒見了,心裡想著,是不是該尋個由子,好生勸勸智然。
他原來戒,只是為報師傅十數載養育之恩。
如今他師傅已經圓寂多年,他自己個兒也漸大了,到底是繼續在佛門,還是回到塵世,也當好生思量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