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福禍（四）

蒙古，鄂爾楚克哈達，聖駕行在。

雖說已經進了九月，塞外秋風蕭瑟，但是康熙的心卻似不錯。見著天氣晴好，他便帶著幾個大臣，同眾侍衛往草原上進行小型的圍獵。

康熙手中拿著火槍，看了看邊跟著的五大三的藍翎侍衛喀爾庫，問道：「爾能佩槍隨朕行走乎？」

這個藍翎侍衛並不是由勛貴子弟選撥出來的，而是由吉林將軍覺羅孟俄舉薦上來的，是吉林烏拉滿洲人。

烏拉部早年建國，雖然百餘年前歸於后金，但是民風彪悍，不好臣服。

康熙十五年，朝廷調寧古塔將軍移駐吉林城，也有怕三番戰，東北老巢不穩的意思。這以後，吉林烏拉一直是重軍把守，為東北三流放地之一。

吉林將軍覺羅孟俄舉薦烏拉勇士進京為侍衛，也是為了拍康熙的馬屁，變相地彰顯烏拉人的臣服之心罷了。

偏生這個喀爾庫勇武是勇武，卻是有些不知變通。

聽到康熙問話，喀爾庫看了看康熙手中的火槍，回道：「我不能！」

旁邊跟著侍駕的，有大臣阿靈阿、阿爾泰、鄂倫岱，還有北疆要塞的幾個武將法諾、艾圖、星照、尼雅汗柱等人。

聽了喀爾庫這邦邦的回話，眾人都有些懵了。

在這大清國，在萬歲爺面前，漢人皆是臣民，滿蒙漢二十四旗都是奴才。除了太后老人家，還誰有資格在前稱個「我」字？

法諾是從吉林烏拉過來隨扈的，先前還曾在前盛讚過喀爾庫，贊其「卓異」。如今見他連尊卑規矩都不懂了，駭得臉青白，說不出話來。

對於這個有著圖魯之風，沒什麼心機的侍衛，平素康熙是有幾分的。畢竟在高位，整日里思慮太多，難得邊有這種心思簡單之人。

然後，今天不曉得為何，康熙卻是惱怒起來。

喀爾庫毫沒有盡忠之心，半分沒有效力之意，將他這個皇帝當了什麼？

自打喀爾庫被舉薦進京，授以六品藍翎侍衛，賞賜房屋、田地、奴才。就算是養條狗，這般心，也該喂了。

就算在再勇武，是個真正的「圖魯」，卻不肯在前效力，那這奴才留之何用？

想到此，康熙的臉子耷拉下來，怒道：「人人都願於主子之前匍匐效力之時，惟喀爾庫毫無效力之意，倘使此人不加懲治，那如何再使喚別人？來人，將這奴才帶鐵鎖三條，將所賜房屋、奴才、田地諸俱收回。現立即馳驛，遣回吉林將軍。或授親丁甲兵，或授何差，于吉林將軍效力任職，隨其願可也！」

喀爾庫還在懵懂，已經被其他兩位侍衛按到在地，去了頂戴。

雖說萬歲爺只是去了這個侍衛的職，但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這喀爾庫已經於死人無意。

不管吉林將軍覺羅孟俄如何重喀爾庫，也不敢將前發回的侍衛他用。估計為了向萬歲爺賠罪，覺羅孟俄也會請誅喀爾庫的。

除了吉林要塞來的武法諾擔心會不會到這侍衛的牽連之外，其他人都不會都這莽漢放在眼中。

看著震怒中轉離去的萬歲爺，人人都思量著，最近是不是有什麼風向不對，該不該使銀子打探，省得自己再撞到槍口上。

康熙的心很沮喪，登基五十餘年，他向來有才之心。對於那些勇武或者有才華的人，也不拘一格，大力提拔。

那些人也願臣服在他這個帝王的腳下，向他盡忠。

如今，自己是真老了麼？不能得到別人的忠誠。

魏珠為前近侍，隨行出來。見康熙沒了興緻，他小步跟在後頭，心裡也有幾分惴惴不安。

這一年來，萬歲爺越發喜怒莫測，這怎生不讓他們這些前侍奉之人膽戰心驚？

直到回了帳，康熙仍是憤怒難消。難道自己真了孤家寡人，竟似想要在自己邊盡忠的人都沒有了。

帳里，用板子搭的木炕，上面鋪著造的炕氈。

康熙坐在炕上，端起炕桌上的茶，飲了一口。當放回茶盞，瞥見炕上擺放得是張金漆桌，而不是以往所用的洋漆桌時，他的臉立時變得鐵青，高聲道：「海章同理延禧那兩個狗奴才何在？給朕宣來。」

這兩位都是務府郎中，其中海章現下署理務府總管。

魏珠心裡一哆嗦，曉得萬歲爺如此這般，指定有人的頂戴要保不住了。心裡如何思量，面上他卻半也不敢帶出來，恭敬地應道：「嗻，奴婢遵旨！」

待躬退到帳外，魏珠才鬆了口氣，往務府員的駐地帳篷去。他才走了沒幾步，就聽到有人道：「嘿，老魏，這是往哪兒去？」

魏珠轉過來一瞧，不是十六阿哥是哪個？

見十六阿哥是往帳去，魏珠忙小聲說道：「十六爺，不是奴婢多，現下可不是請安的好時辰。」

十六阿哥搖搖頭，道：「爺方才聽說了，曉得皇阿瑪惱著，不是給皇阿瑪請安，就是尋你來打聽來了。」

這大白天的，也不是休沐的日子，十六阿哥來尋自己，卻是有些奇怪。魏珠心裡納罕，手做了個抓牌的姿勢，笑著問道：「十六爺尋奴婢，這是手，又打算開場了？」

十六阿哥橫了他一眼，道：「不過是消遣罷了，還能整日里惦記這個。爺也要好生勸你一句，偶爾當個樂呵，你也不能太迷這個。要不然，往後讓人做了套兒，抓了小辮子，那就是關乎生死的事兒。梁九功風了三十多年，而今又如何，還不是在景山掃院子？曉得你黃白之，但是這些個東西，攢些耍耍就是了，就是堆個山，還能當吃喝不？」

魏珠初還笑著，後來肅手聽了，臉上帶著幾分激來，道：「奴婢是殘了子之人，不過是萬歲爺邊兒的一隻狗，十六爺卻不似外人那般瞧不起奴婢，肯教導這些個，奴婢記在心裡了。」

「行了，行了！咱們不說那些個虛的！」十六阿哥不耐煩地擺擺手，道：「爺尋你，是想打聽打聽，那個前不遜的藍翎侍衛是真撤了沒有？曹顒正給他兄弟尋差事，如今宮裡不選侍衛，這要是出來缺，卻是正可好。要不然，他就要往護軍營同前鋒營鑽營了。」

雖說平素往來，但是曹顒也算是魏珠未發跡前的舊日故，說起來心裡也親近幾分。

聽說是曹家的事兒，魏珠也有幾分上心，道：「撤了，十六爺，您是沒瞧見萬歲爺方才那臉兒，真是要將喀爾庫生吃了一般。十六爺既是想幫曹爺張羅，還需早些往侍衛那邊兒提早兒打聲招呼才好。如今這侍衛缺金貴著，去晚了，那邊兒的大人也要算計著。」

十六阿哥聽了，點頭道：「嗯，既然如此，那爺這就尋傅爾丹去。不過是個藍翎，既是爺看上了，瞧哪個還敢不識出來跟爺爭。」

兩人別過，魏珠往務府駐地傳旨，十六阿哥去尋傅爾丹了。

使魏珠傳旨后，康熙漸漸平復心中的怒氣，有些意興闌珊。

他喚了個侍，將案上的摺子抱過來，盤坐在炕上批摺子。

當看到江寧織造曹寅的名字的，康熙忙將這個摺子先挑出來。早年，曹寅也做過他邊的侍衛，不管什麼差事，都是朗聲答應。

君臣相於孩之間，曹寅始終是忠心耿耿。

想起往事，想起孫嬤嬤的慈，想起曹寅小時那種崇敬的眼神，康熙的臉上浮出幾分溫煦。

真是似箭，這一轉眼都過去五十多年了。

他打開曹寅的摺子，逐行看下去，卻是越看越皺眉，越看越唏噓。

除了給康熙請安外，曹寅還自陳「力不支、年壽不保，請辭江寧織造，寧願回京，前做個老侍衛，效微末之力，終老京城」。

曹寅是順治十五年生人，比康熙小四歲，今年也五十七了。

當初曹寅重病，康熙曾派過侍衛同醫南下的，對於曹寅的病，務府都有記檔。

最近一次召見曹寅，是在去年萬壽節后，曹寅確是老相橫生。

昔日君臣初見，都是黃口稚子，如今卻是白髮老翁。

不服老不行了，康熙的胳膊微微抖，心境有些悲涼。最近這半年來，他就有了這手抖之癥，要是批摺子多了，就酸痛難忍。

他將摺子擱在桌子上，了胳膊，提起筆，沉思片刻，在摺子后寫道：「朕安，氣好。準卿所奏，速薦妥當員，俱本來奏。」

*

京城，方家衚衕，董鄂宅。

覺羅氏坐在炕上，臉上滿是鄭重之。沈嬤嬤端茶上來，卻是滿心歡喜。怨不得今天開門聽到喜鵲，這真真是貴客盈門。

炕邊上除了坐著初瑜，還有靜惠的姨母伊爾覺羅氏，今天兩人都往這邊來，就是為商議靜惠的親事。

雖說曹家是面人家，曹顒這幾個兄弟老人家先前就使人打聽過，原也尋思想要結親。不過，自打家裡發生變故，卻是「門不當、戶不對」實難匹配。

雖說一直在宅養病，但是老人家也不是聾子。曹家二爺見天的往這邊來幫襯的事兒，也聽著沈嬤嬤念叨過幾次。

老人家雖方正，卻不刻板，想起孫同曹家的淵源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中也做了思量，要是真結親的時候，將孫送到姨母或者舅舅家出嫁。

要是為了這個老婆子，耽擱了孫的終，那死了都沒有臉面去見兒子、媳婦。

不過，這親事有了眉目，老人家又有些躊躇起來。

對於靜惠許字曹家，伊爾覺羅氏是滿心樂意的。自打前幾日聽初瑜提過，便同丈夫商議了，將外甥接家去，從富察家出嫁。

傅鼐正想尋個由子同曹顒好關係，自是沒有什麼不肯的。

如今他也人到中年，想起年往事，也是自己的不是居多，對曹家也生出愧疚之意。如今，要是借著靜惠之事，能使得兩家重新為親家，也算是樂事一樁。

因此，他還同妻子說了，要給外甥預備份嫁妝，只當是親生閨出閣。

靜惠是自己嫡親外甥兒，伊爾覺羅氏心裡也始終惦記著。早年在姐姐姐夫過後，便尋思接到自己邊的。

只是畢竟靜惠是董鄂家的人，上面有祖母同伯伯伯母在，也不到母族那邊的親戚養。

待春天覺羅氏叩閽，董鄂家變故，伊爾覺羅氏也預備將外甥兒接過去。偏生靜惠是個孝順孩子，不肯離開祖母邊，這才不了了之。

現下，見覺羅氏沉不語，伊爾覺羅氏想到老人家的顧慮，道：「親家老太太，曹家這位二公子您也是見過的，濃眉大眼，模樣周正，端端是人品不錯的小夥子。曹家也是族，良善傳家。靜惠能尋到這樣的婆家，就是姐姐地下有知，也當欣。嫁妝這塊兒，您老人家無需為難，我是親姨母呢，這些年也沒照看上，幫襯份嫁妝也是應當的……」

聽伊爾覺羅氏說要幫襯嫁妝時，覺羅氏微一皺眉，本想要開口拒絕，不過想起關係到孫的終大事，老人家嘆了口氣，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還要厚勞煩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