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浮雲
數月未見,覺羅氏老了許多,但是端坐在炕上,子骨仍板得直直的。梳著兩把頭,雖說頭髮白得差不多的,但是仍紋不,一半舊不新的藏青旗裝,卻是半點也不顯得寒酸。
見曹顒進了,老人家從炕上起,點頭致禮。
雖說老人家現在是民,曹顒是,但是仍是不卑不,並不同過去有什麼不同。
曹顒向來尊重老者,對覺羅氏也同過去似的,行了晚輩之禮,請安問好。
覺羅氏請曹顒坐了,等沈嬤嬤端茶上來,才開口說道:「這半年曹大爺恩惠頗多,老心中甚是激。只是如今這外頭尚有諸多非議,恐怕牽連貴府,故此老尚且未曾登門答謝,這裏卻是要鄭重謝過了。」說到最後,老人家已經肅了妝容,要拜謝下去。
曹顒怎麼好大剌剌地著一拜,忙起避過,道:「老人家切莫如此,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實不當謝。」
覺羅氏見曹顒如此,道:「大恩不言謝,老要是再說這些虛的,就假的。只是這份恩義,老銘記在心,卻是無力為報,只能在佛前為曹大爺同格格祈福罷了。」說著,老人家從炕稍的匣子裏拿出一個掌大的綢緞包來。
打開外邊包著的紅綢,裏面是一串老紅的瑪瑙手串。
覺羅氏拿著這手串,不知想起了什麼,神不有些容,道:「這個什是古,是老的祖母當年給老添妝的。這雖不值錢,卻是請寺里的大師開過的。這個是送小格格的滿月禮,還佛祖能夠庇佑小格格平安長大。」說著,示意沈嬤嬤將這個送過去給曹顒。
曹顒雖說對古董珍玩曉得的不多,但是家中這些瑪瑙玉石之類卻是常見的,也有幾分眼力。
只見這串珠子、晶瑩剔,上面還有淡淡的壽字紋路,正是瑪瑙中的上品。不往多說,千把兩銀子是有的。
曹顒怎麼好,忙起道:「老人家的心意,晚輩代小領。畢竟是祖上所傳之,還是留著給靜惠表妹吧!」
覺羅氏仍是示意沈嬤嬤送上前,道:「既是曹大爺當老是長輩,那就該曉得『長者賜、不敢辭』的道理。況且這是老對小格格的些許心意,難道還要老拖著老邁之親自送到府上才可?」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曹顒只好雙手接過,再次道謝。
他心裏亦是唏噓,在京城待的越久,對於旗人講禮數、好面子的印象就越深刻。
這串瑪瑙珠子,要是賣了銀錢,在京畿也能買上兩晌地,一年到頭,吃租子也能收五、六十兩。要是節儉些花,夠們祖孫兩個嚼用的。
可是老人家卻寧願讓孫賣針線活兒,也不忘記要走禮。
人往來至此,曹顒拿著這手串,就覺得有些燙手,同時帶著幾分激。老人家專門留了這個什,就是因上面的壽字花紋吧。
誰家的父母,不盼著兒能平安長大。
天慧之疾,老人家一句沒問,但是卻也能讓人到老人家的關切之……
將心比心,老人家心中,最惦念的應是靜惠的親事。
想到此,曹顒不由有些心,開口說道:「表妹也到了婚嫁的歲數,冒昧問一句,老人家心裏可有了妥當的人家?」
提到靜惠的親事,覺羅氏面上不由出慚之,道:「都是老耽擱了,如今高不低不就,等明年尋個老實的人吧!」
曹顒想要提一句曹頌,但是又不曉得那兩個小的在前面談的如何,這般開口也有些冒失。因此,他便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問起老人家最近安康之類的話題。
不過是消磨功夫,留出時間來給曹頌同靜惠說話罷了。
前院客廳,大門敞開著,靜惠略顯局促。
雖說是客廳,畢竟是孤男寡,又沒有丫鬟婆子在旁,卻是有些不合規矩。
曹頌看著靜惠,心卻是提到了嗓子眼。他有些不敢開口,怕嚇到靜惠,但是也曉得,事再拖下去也不是回事。
總要靜惠肯嫁他,他才好張羅,要不怎麼拒絕母親那邊安排的親事?
想通了這些,曹頌使勁攥了攥拳,「咳」了一聲,開口問道:「你……最近可還好?」
靜惠選了靠著大門的椅子坐著,低頭回道:「還好,二表哥可還好?」
「好!」曹頌見肯應話,連忙點頭,但是隨即省過神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道:「好什麼好?一點也不好,你都不肯見我,這是什麼緣故?」
靜惠沒想到他直言相問,因著惱,漲紅了臉,站起來,看了曹頌一眼,想要出去。
曹頌好不容易見了,怎容就這樣走,忙上前兩步攔在面前,道:「不許走,是生是死,也要給個痛快話兒才行!」
靜惠退後兩步,臉上帶著幾分怒,道:「非禮勿言、非禮勿,這些二爺不曉得麼?這般作態,卻是為何?」
怒之下,靜惠連「表哥」的稱呼也舍了。
向來好聲好氣,一副弱模樣,這般剛毅神態,曹頌還是頭一遭見,被訓得有些茫然。
靜惠見他如此,心中一,不想同他再計較,側想要出去。
曹頌的腦子雖說有些緩不過來,但是卻曉得不能讓靜惠出去,要不然的話,想要再見還不曉得什麼時候。因此,他子卻是已經挪了一步,又攔住了靜惠。
見曹頌如何,靜惠的臉上除了惱,還添了幾分悲切。退後兩步站定,抬起頭來,看著曹頌,卻是說不出話來。
看著紅了眼圈,曹頌只覺得比罵了他越發讓他難,忙道:「你別急著走,我真是有大事要同你說……我央人向老太太說親可好……」
急切之下,他原本想好的詞兒卻一句也問不出了,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道。
靜惠聞言,子一僵,低下頭來,卻是不敢再看曹頌。
曹頌見不應聲,心裏著急,說起話來,就有些語無倫次,道:「我……你……往後指定不會辜負你……」
靜惠的面上先是紅,隨後變得蒼白,抬頭看了曹頌一眼,淡淡地說道:「二爺,你是伯爵府公子,我是平民丫頭,門不當、戶不對,如何能就姻緣?這裏,我還是要謝過二爺錯了。」說到最後,已經是燭似的,鄭重地行了個蹲禮。
曹頌聽了,只覺得上發寒,白著臉道:「我文不、武不就,不過是依靠著伯父兄長混日子罷了。這,就是我的罪過了?這就是我配不得你了?你是大戶小姐也好,是平民丫頭也罷,在我眼裏都是一個樣兒……又傻又……」那個「丑」字終是沒有說出口:「……又傻又……又可人疼……」
這番表白,雖說沒有什麼花言巧語,但是卻聽到靜惠不垂淚。
只是婚姻大事,是兩個家族聯姻,哪裏有兒自專的道理。倘若董鄂家是原來的境地,兩家說親,還算匹配。
如今,董鄂家已經到了如斯田地,只剩下同祖母兩人,這親事提起來卻是笑話了。
靜惠心裏清楚,但是回絕的話卻說不出口,臉上平添了幾分絕之。
曹頌到底大了,對於世事人也曉得幾分。見靜惠這般神態,方才又說那番話來,心裏也算明白些,道:「你是好姑娘,怎好妄自菲薄,就是許給我也是糟蹋了,本就是我配不上你。你放心,我若是辜負了你,只我斷子絕孫、不得好死、死後下十八層地獄……」
前面的靜惠聽著還低頭,後邊的卻是聽不下去了,忙抬頭道:「快快住口,表哥怎麼如此咒自己……」
曹頌直直地盯著靜惠,喃喃道:「我說的都是心裏話,只要你答應嫁我,我定好好待你一輩子。真的,打進京后,絨線衚衕,我去了有百十來遭。只尋思等著出了服,請人往你家提親,沒想到中間又發生這些事兒。我的心卻半點兒沒變,這些日子,你也當曉得。」
靜惠側過臉去,面上卻是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低聲道:「這婚姻大事,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妁之言,就算表哥有心,上面還有尊慈,何曾到表哥自己做主?表哥往後要在京里當差,正當尋門好親事,於前程也有助益。我只是落魄人家的孤,沒有父兄可依,也沒有妝奩傍,如何能嫁得你?」說到最後,的聲音中已經滿是絕。
曹頌卻聽得惱了,抬起頭來,道:「原來你就是這般瞧不起我,我就那麼沒出息,要指娶媳婦來幫襯?我就是那貪財的,要圖別人姑娘的嫁資?哼,你憑什麼這般小瞧了我?我誰也不稀罕,就稀罕你了。明日我便央人來提親,你要是不嫁我,你自己跟老太太說去……」說完,他也不待靜惠回應,已經轉,大踏步的出去。
靜惠看著他的背景,想要開口去喚,他已經轉過影壁,從大門出去了。
想著曹頌方才的話,靜惠站在那裏,眼淚再也止不住,一串串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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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織造府,書房。
莊常看著書案后提筆寫字的曹寅,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東亭不再思量思量了?萬歲爺至今沒有調離東亭,這其中也有恤之心。畢竟曹家在江南多年,東亭同夫人在這邊生活多年,親族遍佈江南。這要是到了京城,卻也有幾分不便宜。」
曹寅剛好寫完最後一行字,將筆擱到硯臺邊,嘆了口氣,道:「萬歲爺關照老臣,為臣子的,自是激不盡。只是這些日子,我想了許多,就算回京閑賦,也比這一家人兩地相隔要好。雖說顒兒的家書中隻字未提,但是自打得了消息,曉得孫有疾,他母親就整夜難眠,頭髮白了大半。思量了好幾日,對我說起,想要將孫子送回京去,省得兒子媳婦那邊難過。天行兄是曉得我的,這兩年,哄孫子就是我最大的趣事,這心裏實在是捨不得。這人到老了,才曉得,名利如浮雲,只有家人安康才是最要的。」
這其中關係到曹家家事,莊常卻是有些不好多言,道:「雖說大人有此打算,但是萬歲爺那邊未必肯依。」
曹寅指了指剛寫好的摺子,道:「我這摺子裏,將家裏的實也都說了。我也是將六十的人了,人生不滿百,還能再活幾年都不好說。膝下只有這一子一孫,實盼著能一家人團團圓圓,過兩年安生日子。」
雖說曹家在江南的勢力不如前些年,但是畢竟是伯爵的品級,就是兩江總督見了曹寅,也要恭敬三分。
到了京城,卻是公卿遍地,哪裏還有這般赫赫權勢?
況且曹寅的子灑,平素往來的多是才子文人,到了京城卻不會再有這般自在日子。
莊常雖說心裏慨,有幾分捨不得曹寅,但是想著曹顒小小年紀,在京城支撐門戶,也實是不容易,便沒有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