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科舉(下)
這科順天府鄉試的正考是國子監祭酒徐日暄,副主考是河南道史田軒來。
此次的開考時間是八月十八,主考卻是八月初六才任命下來。自打初六開始,兩位主考便閉門謝客,為了避嫌疑,不得同任何同僚往來。
因都是京,曹顒也認識徐日暄。他是康熙二十七年的進士,正牌子科班出,之前也到地方任過鄉試主考。
卻是因不在一個衙門,彼此沒有半點,曹顒不過是識得他罷了。
從貢院出來,曹頌有幾分沮喪,對曹顒道:「哥,弟弟是不是忒沒出息?小四才多點兒大,都沒說怯場,我這當哥哥的,卻是沒出息。」
曹顒道:「嗯,卻是有點兒沒擔當。人生一輩子,怯場的時候多了,有的時候能退一步,有的時候卻是著頭皮也要上的。不過,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存有畏懼之心,也是好的。那種自以為是的傢伙,豈不是讓人很笑話?」
曹頌聽得迷糊,卻是不曉得哥哥到底是在訓斥自己,還是在安自己。
無他,曹顒不過是自嘲罷了。
方才看到昌齡下場應試,這對曹顒很大。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好像人人都有些追求,他這邊卻是暮氣沉沉。
不曉得為何,他心中覺得有些憋悶,長吁了幾口氣,也不覺得暢快。
天上繁星仍在閃爍,但是路邊的樹影卻有些淡了。
說話間,兄弟兩個到了衚衕口,停馬車的地方。
遠遠地從貢院方向傳來鐘聲,已經到了封院的時候。曹顒同曹頌扭頭去,陸陸續續地,都是送完士子出來的親朋……
*
當貢院封院的鐘聲響起時,曹碩同曹項兄弟兩個提著籃子,手裏拿著進場時領的兩蠟燭,已經進了各自的考棚。
有差役從外邊將門鎖了,這其中還有說法,「鎖院貢試」。
考棚子裏除了一套桌椅,只有一個炭盆,另外還備了一柄燭臺。
曹項雖說年紀小,但是對於做八卻是不怕的。他將籃子邊系著的小馬桶解下來,往牆旮旯放了,又將籃子裏的筆墨紙硯拿出來,在桌子上鋪好。
曹項的考棚同曹碩的考棚在一排,只是曹碩的靠裏頭些,曹項的在外頭,兩個考棚中間間隔著七八間。
先是一隊隊的兵丁巡邏,隨後就是監考按照排房來發試題。
曹項拿著試題,心中反倒有幾分雀躍。為庶子,雖說年紀不大,但是同哥哥們相比,他的功名心更重些。
等到明遠樓上傳來鼓聲,曹項就打開試題,上面寫著一行字:「一日克己復己,天下歸仁焉。」
這是《論語》裏的一句話,對於曹項來說,並不算是難題。他原還帶著幾分張,看到這考題卻是心裏踏實許多。
他從桌子邊的籃子裏拿出水袋,用硯臺里倒了些清水,磨起墨來。因一場要考三天,並不急於這一時半刻,所以他倒是顯得比較篤定。一邊磨墨,一邊尋思如何開篇破題。
這八文格式是固定的,由破題、承題、起講、手、起、中、后和束組,合稱八。
除了格式,字數也是固定的,在順治朝時是五百五十字,到了本朝增為六百五十字。
用三天的功夫,琢磨出一篇八文來,對於一般士子都不算難事。剩下的,就要看運氣了。
磨了好墨,曹項提起筆來,腦子裏已經有了破題、承題之句。剛要下筆,便聽到不遠傳來喧囂聲,有人喊道:「快請考大人,這邊有個士子暈倒了!」
隨著說話聲,「蹬蹬」地跑來個巡場的兵丁,看來是請考去了。
考棚里的舉子都彈出頭去張,曹項卻是有些不如山的架勢,已經落筆寫下破題之句。
他正要寫承題之句時,已經有考匆匆趕來,邊走邊問那報信的兵丁道:「多號房?」
「三十二號,大人!」那兵丁回道。
曹項聽了,晴天霹靂一般,趕放下筆,帶著幾分焦急之,探去瞧。
這貢院,分為東、西文場。曹項同哥哥都在東文場,這排考棚攏共有六十一間,曹碩在三十二號,曹項在四十一號。
方才同哥哥進來,他還好好的,如今這是怎麼了?
曹項本還指是自己聽差了,或者是那兵丁報錯了。但是事實豈能盡如人意,那被幾個兵丁圍著的,正是哥哥曹碩的考棚。
曹項心裏著急,起到門口,卻是外頭鎖著,無法出去。
考已經到了三十二號考棚前,探頭看著,只見那應試士子,連椅子一塊倒地,口吐白沫,搐不止。
考看了看考棚上的鎖,這鎖卻是不能輕開的,離開考棚的考生,就失去了考試資格。他自己也是十年寒窗苦讀出,曉得這科舉對士子的重要,所以也不好妄自做決定,探喚道:「這位士子,要不要?要不要?」
許是舌頭被咬破了,地上這士子裏已經出來沫,棚子裏傳來惡臭。
這考嚇了一跳,卻是不敢再耽擱下去,忙疾步去請示主考大人。
那幾個尋常兵丁,見著士子已經大小便失,翻著白眼,口吐沫的,這個道:「這是死了?」
那個道「這算什麼稀罕事?這貢院裏頭,那科不斷氣幾個?可憐,到底是沒有那個富貴命?」
曹項這邊聽了,心裏卻是驚濤駭浪,使勁地敲門,探頭高聲道:「幾位爺,那是我哥哥,我哥哥他怎麼了?」
一個兵丁回道:「看著這架勢,倒是怪怕人的,好不好的,還要大夫瞧過了才曉得。」
曹項聽了,嚇得子不由有些個發抖。雖說往日看著懂事些,說到底不過是十四歲的孩子罷了。
他實想不通方才還好好的哥哥,怎麼說病倒就病倒。他心急如焚,卻是有些不曉得該如何辦是好了。
說起來,在二房這頭,曹頌雖說是長兄,但是因歲數差得多,平日裏照看曹項的還是曹碩多些。因此,在曹項心裏,對這個三哥更親近些。
曉得三哥功課不好,先前曹項還有些擔心,怕他到考場上發揮不利。但是因堂兄反覆說了,他們這樣的人家,科舉並不算什麼,讓他們兄弟兩個不要太放在心上,曹項的擔憂才些。
是啊,就算不通過科舉,哥哥的前程也有堂兄提挈,想來不會太過在意功名。
沒想到,這已經進了考場,卻發生這樣的事。
曹項的眼淚已經出來了,探著頭對那幾個兵丁說:「爺,放我出去吧,哥哥邊兒也需要人照看。」
那兵丁聽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道:「哪有那麼省事?鑰匙都是主考大人擱著,要三天以後才能開棚呢,誰能提前出來?」
曹項聽了,越發著急,道:「那我哥哥……那我哥哥……」
不僅是三天不能出棚,那貢院大門可是封了的,連考三場后才能開門。想到這個,曹項只覺得眼前發黑。
有個兵丁瞧著曹項歲數小,見他急這個樣子,有些於心不忍,道:「你也別太著急,這貢院裏有大夫呢。考大人去請示主考大人去了,要是大人允了,就會抬你哥哥去救治。你左右也出不來,不是白著急,還是安心答題吧。」
曹項哪裏能安心得心,探出頭去,等著考大人回來。
過了片刻,考大人才疾步回來,後邊還跟著個背著藥箱的大夫。
到了三十二號考棚前,那大夫探頭看了,見著曹碩是兩眼翻白,對那考道:「大人,不像小病,開棚吧!」
那考已經從主考那邊取了鑰匙,給兵丁,讓他們將號棚外頭的鎖開了。
那大夫進了考棚,仔細看了曹碩的癥狀,又診了脈,臉上有些沉重,道:「大人,這士子病得不輕,抬到那邊排房去吧。」
考點點頭,兩個兵丁來抬人。因曹碩失,服都髒了,渾也是惡臭味兒,那兩個兵丁不不願地拽著胳膊、拽著的,往外搬人。
曹項一直探頭盯著,見哥哥人事不省地被抬出來,哪裏還忍不住,忙出手去,高聲道:「大人,大人,那個是學生哥哥,我哥哥怎麼了,放學生出去照看吧!」
那考因自己負責的考棚中出現這樣的事兒,心裏正煩著,聽了曹項的高聲,呵斥道:「考場重地,止喧嘩!」說完,腳下也不停,繼續往前走。
曹項見考不理睬自己個兒,那兩個拖著哥哥的兵丁磕磕絆絆的,使得哥哥的胳膊、不時地撞到地上的青石板上,如何能不著急?
實是沒法子了,曹項喊道:「大人,和碩額駙、太僕寺卿曹大人是我們哥哥,我們是伯爵府的,看在同哥哥同朝為的份上,請大人網開一面,使學生出去照看哥哥吧!」
那考不過是六部小司,雖說並不認識曹顒,但是為京,對六部九卿各堂的履歷卻是要記的。
聽了曹項的話,那考從腰間拿出這一排考棚的名單。從上到下,依次順到第三十二號,寫的是「曹碩,直隸監生,父,已故同知曹荃;祖,已故工部尚書曹璽;曾祖,已故祿大夫三品郎中加四級曹振彥
他又往下看,順到第四十一號,除了考生的名字換了「曹項」,納捐的年份換了「康熙四十九」年之外,其他父、祖、曾祖同曹碩一般無二。
看著士子履歷,這兩個年士子卻是太僕寺卿曹顒的堂兄弟無疑了。
想及此中狀況,這考卻是有些不敢自專了,那兩個兵丁將曹碩抬到大夫值守的那排排房中。他自己個兒,又疾步往主考的公堂去了。
主考徐日暄穿戴整齊,坐在堂上,聽著往來各房的考來報稟考場各的況。
聽說剛才來報備過的那個士子病的不輕,徐日暄不由地皺皺眉。這貢院大門要數日後才方能開啟,雖說貢院裏也備有一些常用藥,但是到底不如外頭齊全。
只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他早年也曾到外省任過主考,在考場上倒斃的士子也不是沒見過,卻唯有嘆息了。
那考猶豫一下,將曹碩同曹項兄弟兩個的份說了。
徐日暄聽了,卻是有些納罕。這曹家是旗人,又是天子近臣,皇親國戚,他們家的弟子何須尋麻煩走這科舉之途?
他向那個考將考生名冊要了,待看到兄弟倆一個十六,一個才十四,心裏倒是生出幾分佩服來。不說權貴世家,就是尋常書香門第人家的子弟,也鮮有這個歲數就下場應考的。
尋思了一下,徐日暄從座位上起,道:「走,帶本過去瞧瞧!」
先到了大夫這邊,據那大夫所說,卻是有些癲癇的癥狀,另外還夾著急癥傷寒。貢院裏雖說也有些藥材,但是能不能過去,卻還要看這士子自己個兒的命數了。
徐日暄聽了,心裏多有些顧忌,神也沉重起來,對那考道:「他弟弟在哪個棚子,去看看吧!」
說話間,一行人又到了東文場這邊。
曹項站在考棚門口,已經是等得眼穿。見考迴轉,後頭還跟著一個穿著四品頂戴的員,他的面上出幾分懇切來。
徐日暄往考棚前站了,問道:「你是曹碩之弟?是你說,想要出來照看哥哥的?」
曹項見他這話中有鬆之意,忙不迭地點了點頭,道:「是,大人,學生擔心兄長之疾,無心應試,還請大人開恩,容學生出去照看兄長。」說著,已經長揖不起。
因天已經大亮,所以擱著窗戶,徐日暄也能看見桌子上的試卷有字跡。
見曹項不過是個半大年,卻曉得友兄長,徐日暄對其心中也添了幾分好。見那紙上寫著兩行字,他便指了指,道:「你將那個拿來與本!」
曹項聽了,雖然不解,但還是恭敬地取了試卷,雙手送到徐日暄面前。
徐日暄手接了,雖說只有破題兩句,但卻是一手好字,能夠瞧出其中不俗來。他心中生出才之念,道:「雖說你年歲小,但是這科舉也是人生大事。你哥哥那邊兒有大夫照看,就是你過去,也未必能幫上一二,還不若安心在這邊應試,等你哥哥好些個,本使人再來告訴你就是。」
曹項聽了,眼淚都出來了,道:「大人,功名雖然重要,但是手足之卻更使得學生心切啊,學生甘願這科不考,也想要往兄長邊侍奉!還請大人全學生的殷切之心!」
徐日暄見他如此,也不覺有些容,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本就依你。你能有這份孝悌之心,就算是錯過這科,日後也當有大出息。曹大人有弟如此,實在是令人好生羨慕!」
曹項見他應允,再次長揖謝過。
徐日暄使人去取了鑰匙,將這邊的考棚開了,放曹項出來。
曹項謝過兩位大人後,竟是半刻也不耽擱,急速同那領取的兵丁去了。
那考這才算是鬆了口氣,這由曹家人自己照看,要是真的有什麼閃失了,卻也不干他的事了。不然的話,萬一有個什麼閃失,曹家人真遷怒起來,他怎麼得了……
這前後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曹項卻覺得嗓子裏腫脹得不行,已經裏起了泡了。哥哥到底如何了?
兄弟兩個一起下的場,萬一哥哥……那他有什麼臉面去面對兄長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