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華

熱河到京城有四百餘里，曹顒有傷在，自然不會是來時那樣跟著聖駕每日三十里、四十里的。順著道而行，因著他傷口尚未痊癒，不可太過顛簸，又忌暑熱，便是每日天蒙蒙亮便開始趕路，日出后緩速慢行，晌午略歇，日偏西再行直至日落方歇。

因夏日天長，五天下來，曹顒一行終於趕在六月二十八日關城門前進了京城。

曹顒坐在馬車裏，毫不覺得暑熱，明日是閨滿月呢。這地趕回來，不就是為了這個麼？

因曹顒不願家人擔心，負傷之事只告訴了莊先生，在給初瑜的家書中並未提及。就是前些日子往熱河送信的曹方，曹顒也特意囑咐過，不許對府里這邊人說知。因此，府里這邊，也沒有人會想到曹顒能提前回來。

見曹顒回來，立時有人往幾位管家送信，曹忠、曹方等人都出來。

曹顒照離京前相比，差距不大，只是面容有些清減。曹忠不曉得實，只當曹顒是為小姐滿月回來的，喜不勝收。

只有曹方，月初去熱河送信時，剛好見到曹顒臥床的模樣兒。雖說如今看著已經大好了，但是想想還是使得他們這些做奴才的害怕。他吭哧著，將小滿到一邊兒，細細地問了曹顒的子如何，曉得確實漸好了，無大礙了，才算是放心。

莊先生已經得了信兒，快步迎出來。

曹顒笑著點點頭，道：「先生，我回來了！」

莊先生上前兩步，把著曹顒的胳膊，細細上下打量了一遭，瞧著他並無大礙，方才使勁地點點頭，道：「嗯，嗯，回來就好！」可是聲音卻已經帶了音。

不過旬月未見，莊先生的白髮就多了不，曹顒心裏不由生出愧疚之心來。為了他的緣故，又累得莊先生跟著心了。

說話間，眾人簇擁著曹顒進了院子，曹頌得了消息，大踏步的出來。見了曹顒，他卻只剩下傻笑，滿心歡喜地說不出話來。

莊先生怕曹顒站久了，累著，對他說道：「這一路上想必也勞乏，先回去歇著，再好好看看閨，有話明兒再說。」

曹顒也是惦記著初瑜娘倆呢，點點頭，跟著曹頌兩個進二門。

曹頌見曹顒走路緩慢，面也有些不對，止住腳步，道：「哥哥這是累了，我扶您？」

曹顒擺擺手，道：「沒事兒，許是方才走快了，慢點兒就好！」

曹頌遲疑了一下，帶著幾分關切問道：「哥哥這是傷了？」

曹顒苦笑道：「你聽誰說什麼了？」

「莊先生前些日子有些不對呢，自打收了哥哥的信，很是鬱，府里往來的人也多些。就是曹方，打熱河回來后，也都憂心忡忡的。」曹頌帶著幾分揣測道：「難道，真是哥哥傷著了？這又是哪個混賬王八蛋？」說到最後，他到了幾分惱意。

這已經是將到芍院裏，曹顒拍了拍曹顒的肩膀，道：「噤聲，別嚇到二嬸同你嫂子。不過是小傷，已經養得差不離兒了，別鬧出來，傳到南邊兒去，又要害得你大伯伯母擔心。」

曹頌點點頭，近前一步，要攙扶曹顒。

曹顒笑道：「拉倒，拉倒，何至於此。」

因沒見曹碩、曹項兄弟兩個，曹顒問道：「小三、小四還在園子那頭兒？就兩個半大小子，不使人看著能麼？」

曹頌回道：「他們兩個說那頭園子僻靜，適合讀書呢，不願意回城裏來。反正門房那邊，已經同吳茂說了，輕易不放他們兩個出門。」

說話間，兄弟兩個進了芍院。

兆佳氏卻是連煙的興緻也沒了，坐在炕上，神複雜，不曉得想什麼。綠侍立在一旁，心裏嘆了口氣。

「哎，這不是人愁得慌！」兆佳氏長吁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剛好被走到廊下的曹頌聽見，笑著問道：「母親，有什麼愁得慌的？」

「還不是你嫂子那頭兒……」兆佳氏隨口應著，說到一半，卻是剛好進曹顒見來，立時收了口。

曹顒只當是跟曹頌抱怨初瑜，並沒有放在心上。有句老話，不聾不啞，不做家翁。曹顒雖不是家翁，但是也算是一家之主。對於這些私下裏抱怨的小話，自是不會放在心裏。

兆佳氏的笑容有些僵，訕訕道：「是大爺回來了，這……趕坐了說話……」

曹顒應聲坐了，道：「侄兒聽初瑜家書里說了，這些日子初瑜那邊兒，還多虧了二太太照看，才能母平安。」

兆佳氏臉上卻不見歡喜，皺著眉頭，猶豫再三，終還是開口說道：「顒哥兒，有件事，你怕是要想開些個才好。」

是為了男孩兒，孩兒的緣故？曹顒心裏有些疑。說句實在話，他是真心為添了兒高興，並沒有因不是兒子而有什麼憾。

在他心中，卻是兒剛好，要是兒子的話，時時想起天佑來，兩相對比，多讓人掛心。

兆佳氏遲疑了半晌，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我還是先跟你說了吧，省得你一會兒回了院子，再有什麼不對的來。不管如何，這怨不得侄兒媳婦，生了三天才生出這個閨，也是掙命一般，要是你敢埋怨，我這做嬸子的定是不依的。」說到最後，臉上甚是鄭重。

曹顒不曉得到底要說什麼，只是聽著這話，心不由的懸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是……可是孩子有什麼不妥當？」

兆佳氏聽了，眼圈已經紅了，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多好的一個大胖姑娘，胳膊長，長，已經使人批過八字了，是個富貴命呢。只是，只是……孩子的眼睛不大好……」

曹顒只覺得心一，嗓子眼有些腥咸，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曹頌在旁聽了，已經立時從座位上起來，急問道：「母親，洗三那天看著不是好好的麼？這……這……前些日子太醫過來的，竟不是為了嫂子，是為了大侄麼？」

曹顒坐不住了，站起來，對兆佳氏道：「二嬸，我先過去瞧瞧，不管怎麼不好，也都是我的閨不是？」

或許只為了兆佳氏護著初瑜的那句話，使得曹顒自然而然地改了口。

「嗯，嗯！去吧，去吧，好好勸勸你媳婦兒，子本不好，這些日子又傷神。」兆佳氏從炕上起，送曹顒到廊下。

看著曹顒出了院子，兆佳氏才轉回房，曹頌已經迫不及待地問道：「母親，大侄眼睛咋不大好了，那再請太醫啊？」

「請再好的太醫來又能如何，那孩子像是天瞎！」兆佳氏悶悶地說道。

曹頌已經是聽傻了，半晌方喃喃道：「嫂子可怎麼辦，豈不是要哭死……」

*

在將要到梧桐苑時，曹顒有些不敢邁步。他的心中，說不出的悔恨。早看著初瑜這次懷孕異樣，為何還隨扈去熱河。是自己沉迷於名利，怕影響了陞，才不肯出京前請假的麼？

自己到底做什麼，庸庸碌碌，卻似連妻兒都看護不住，他不是混蛋是什麼？

梧桐苑裡，並沒有曹顒想像中的雲漫布。兩個小丫頭在給梧桐樹澆水，喜煙同喜霞兩個剛好挑了簾子出來，見曹顒進來，眾人皆俯請安。

曹顒擺擺手，示意眾人起，自己強撐著疾步進了屋子。

初瑜穿著一水藍旗裝，俏生生地站在西屋門口。看到曹顒的那刻，眼睛彎彎，出滿心歡喜來：「額駙回來了！」

曹顒沒用立時應聲，而是快走兩步上前，將初瑜摟住懷裏。因用的力氣大，不小心拉他口的傷口，他卻是渾然未覺。

傷口顧不得，只是心疼，心疼他可憐的小妻子。

過了好半晌，他才笑著說道：「我回來了！」

初瑜的眼睛酸難擋，但是卻強忍著沒有讓自己流出淚，仰著頭，笑著道：「額駙，我生了個兒。」

曹顒使勁地點點頭，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做夢都夢到咱們閨我父親了！」

初瑜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卻怕曹顒看見，低著頭，道：「額駙喜歡兒麼？」

曹顒想著還沒出月子，怕站在這裏見風，攬著的肩膀進了西屋。

葉嬤嬤同個年輕的婦人站在炕邊，炕上放著一個搖籃。

見到曹顒的那刻，葉嬤嬤嘎嘎，想要說什麼，也沒說出來。

曹顒已經扶著初瑜到炕邊坐下，對於搖籃里的那個嬰兒，他竟是存了幾分畏懼，有些不敢去看。

葉嬤嬤見初瑜神，曉得他們小兩口有話要說，便俯了俯，帶著那婦人退了下去。

初瑜已經拭了淚，轉從搖籃里抱過孩子，看著的小臉，看著灰白的眸子，子不由得微微戰慄。

曹顒出手去，笑著道：「我來抱！」

初瑜抬起頭來，神有些茫然。曹顒笑著點點頭，從初瑜的手中小心地接過孩子，像是捧著個稀世珍寶般橫在前。

雖說明天才滿月，但是曹顒眼中，自己的閨已經是個小人了。小鼻子小都像極了初瑜，只有眉形依稀能看出曹顒的影子。

打著哈欠，像是不滿意曹顒的擁抱，出小胳膊來，胡著，小手指剛好刮到曹顒的下上。

初瑜站在一旁，看著曹顒滿心歡喜地逗孩子，神中多了幾分痛楚，小聲說道：「額駙……」

曹顒沖妻子笑了笑，小心地將兒放回到搖籃中，專心致志地搖著。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見孩子睡了，曹顒才低聲喚了喜雲進來看著，自己扶著初瑜去了裏屋。

初瑜臉上不再有笑模樣，曹顒拉了妻子的手，道：「太醫怎麼說？可說了是什麼緣故？」

初瑜搖了搖頭，紅著眼圈道：「太醫也不曉得是什麼緣故，只說可能是胎毒、胎熱的緣故，燒壞了孩子的眼睛，日後怕就這樣……」

說到這裏，有些忍不住了，淚如雨下。

曹顒的心中，曾擔憂過自己的孩子，原因不是初瑜懷孕時如何，而是他同初瑜的緣關係。他上輩子有個同學，祖母同外祖母是親姐妹，父母是兩姨表兄妹。

他那個同學雖說沒有異常，但是同學的哥哥卻是天盲。

雖曉得他母親出宗室，但是他尋思不知會隔了多層，所以擔憂也只是一閃而過，權當自己想多了。

沒想到，現下卻是如此……

雖說他此刻心如刀割般難，但是卻曉得最痛苦的怕是初瑜了，他掏出帕子，給初瑜淚，卻是像不幹凈似的。

曹顒放下帕子，扶著初瑜的肩膀，臉上多了幾分鄭重，道：「初瑜，老天爺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收走了這樣兒，肯定要賞賜了那樣兒下來。我聽說了，你這番生產極是兇險，別說是這個孩子，就是大人，也是生死走了一遭兒。如今，你們母均安，已經是謝天謝地，我們當惜福才好。這世上的不能十全十的人，不是一個兩個，有你我這做父母的在，還不能好生照看麼？」

初瑜仰起頭，仔細看著曹顒的神，生怕他有半點不高興，喃喃道：「額駙……」

是又愧疚又難過，因孩子的緣故覺得對不起丈夫，又怕丈夫不喜歡這個兒。

曹顒解開前襟的紐扣，敞開裳，出口小孩掌大小的傷疤來。

初瑜唬了一跳，用帕子捂了，眼睛睜得大大的：「這……這……」

曹顒的臉上帶了笑，道：「你同咱們的寶貝閨是我的救星呢，你看，老天爺待咱們也算夠意思，闔家平安，還奢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