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兄長

江寧，曹家西府。

聽說兄長在前院偏廳傳喚自己，曹頫心下甚是忐忑，低聲問道：「四哥，可曉得是什麼緣故？」

曹項回頭，著眉目清秀的弟弟，道：「還能有什麼？先前勸你，你也不聽，二哥脾氣不是頂好，待會兒你多認些不是就是了，萬不可頂，你這又不是在理兒的事兒！」

兄弟兩個雖不是同母，但因只相差半年，自同來同往的，倒比其他兄弟親近些。

曹頫調皮地吐了下舌頭，笑著道：「還不是何嬤嬤，心疼弟弟穿了四個月的布裳，現下換季，想起裏邊不礙事，別人看不見，便給尋了細布來！」

因上面還有嫡母與兩個哥哥，本不到曹項說，但是見弟弟這般毫沒有認錯的模樣，他不也有些惱，止住腳步，正道：「『百善孝為先』，父親生養我們一場，咱們做兒的，能夠回報的就是守守孝罷了！就是瞞了所有人，還能瞞了自己個兒不？是細布，還是綢的，你當府里上下就你一個人不？」

曹頫被說得悵悵的，笑了兩聲，道：「行了，四哥，弟弟曉得錯了！這些個禮儀規矩繁瑣的很，不過是面上的事，未必守的了，就是孝子，盡在本心，盡在本心！」

曹項搖搖頭，很不贊同弟弟這番說辭，若是連面上的孝禮都守不到，那「本心」的孝是什麼模樣？為了弟弟著想，曹項還是忍不住開口提點提點，讓他將腰間的荷包收起。雖說這個也是白的，細布做的，但是卻用了銀線綉了花邊。

曹頫倒是從諫如流，解下來抄到袖口裏。

兄弟兩個不好讓兄長久等，快走幾步，到了前院。

前院正堂奉著曹荃的靈位，現下日常並不在那邊說話，都是西廳這邊。

除了曹頌，兆佳氏與曹碩也赫然在座。曹頫反倒心裏穩當些了，既然有母親在，哥哥不過是訓斥兩句罷了。

曹項沒想到兄長還把嫡母請來，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規規矩矩地請了安。曹頫這邊亦是，給母親與兩位哥哥請安。

兆佳氏原想要說話，臨開口瞧了瞧大兒子，還是閉上了。曹頌寒著臉，瞥了曹頫一眼，隨後指了指曹碩下首的座位，對曹項道：「老四，坐！」

待曹項落座，曹頌方看著曹頫，半響沒說話。

曹頫被看得心虛，臉上出一笑說：「哥！」

曹頌冷哼了一聲，問道：「你襖裏面穿的是什麼裳？」

曹頫縱然是早有準備，但是在母親與其他哥哥前挨長兄這般對待，心裏也不自在，低頭道：「細布裳！」

「好個細布裳！你將外頭的襖去了，看大家冤枉沒冤枉你！」曹頌見弟這幅模樣，很是惱火。

兆佳氏心疼小兒子，低聲勸長子道：「他還小呢，就算穿差了裳，讓他換了就是，說兩句吧！」

「母親，老五都十二，轉年就十三，哪裏還小？這些年來，家裏有什麼事，都讓大伯他們擔了，咱們西府就跟著混日子。而今，大伯上了年歲，哥哥為了家族前程在外頭當差，非要等弟弟養紈絝，累得他們心再說嗎？」曹頌道。

曹頫在旁聽了，很是不以為然，不由道：「是穿了綢裳了，又是什麼大不了的？若是守起古禮來，大家都應在潤墳塋地前『結廬』呢，哪裏會回來江寧？照二哥這樣說，六月間母親生病用了湯也是不合規矩……」

曹項見哥哥已經滿臉怒火，弟弟還猶不自知地說著，便知道要壞菜。果不其然，就見曹頌「噌」的一聲，從座位上站起，還沒待眾人反應過來，便衝過去給了曹頫一腳。

曹頫量小，又沒有防備，被哥哥踹倒在地，「哎呦」了一聲，臉上帶出懼意。

曹頌一時衝踹了他一腳后，見他那害怕的模樣，心裏也有些悔，還想著胡再訓他兩句便收場，不料剛好看到曹頫袖口裏掉出的銀線綉了花邊的荷包，立時又擰了眉，又有想打人的衝。

曹碩與曹項都離開座位，去扶曹頫。兆佳氏唬了一跳，過來拉住曹頌，不住口地道：「好好說就是，好好說就是！」

曹頫忒是委屈，撅著小，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嘟囔道：「說不過人，就手……」被曹項用手給遮住。

曹碩忙勸道：「哥哥息怒，小五雖然不小了，但是自己個兒應該也想不起來換這個，或許是哪個奴才攛掇的，使得他沒了分寸！」

眾人聞言，皆向曹頫去。曹頫已是怕了，但是卻不願說出何嬤嬤來大家的罰，於是略帶祈求地瞧了四哥曹項一眼，而後方低聲，道：「沒人攛掇我，是……是我自己個兒嫌布衫剌子，才想著趁換季時換的！我……我知道錯了，再不敢了！」

曹頌聽著臉黑得不行，不由跟母親抱怨道：「都是您慣的，生慣養，連禮儀廉恥之心都沒了！」

曹頫不敢再回，曹碩見哥哥向來心慣的，怕一句話不好，小弟又要皮之苦，便勸道：「小五既知道錯了，哥哥就饒了他這遭，讓他抄寫十遍《孝經》吧！」

曹頌雖然為弟弟的不懂事著惱，卻真沒想出什麼懲戒的法子來，不過想著打一頓、罵一次罷了，聽到曹碩的建議，倒很是滿意，點了點頭允了，擺擺手兄弟們先下去。

待出了屋子，曹頫就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搐了兩下。曹項有點擔心，問道：「可是剛才跌到地上，磕到哪裏？」

曹頫剛才是實打實坐了個屁蹲，確實有些疼，不過因好強，搖搖頭道：「沒磕著，只是沒防備，沒站穩罷了！我是想著，二哥本來待我們也不這樣，前幾年常帶著咱們耍的，如今怎麼迂腐的老夫子，跟那……」說到這裏，自覺失言，回頭看了一眼，果見曹碩正冷著眼瞧他。

曹頫忍不住想要給自己個子了，為何這般欠，心裏腹誹幾句罷了，偏生要說出來。

曹碩不再看他，隨口道：「十五遍《孝經》，可使得？」

曹頫哪裏還會再找不痛快，十五就十五吧，於是很是乖巧地應道：「是，三哥！」

偏廳里，見弟弟們都出去，曹頌方鬆了口氣，回到座位上。兆佳氏當他還惱著，便為小兒子說起好話來：「曹頫自小最是乖巧，這些亦是小孩子，不曉得輕重，也不能都怨他！你父親不是古板之人……」提起丈夫，就有些說不下去，眼圈已經紅了。

曹頌見向來爽利的母親如今整日裏懨懨的，沒個神，也心疼，道：「兒子也是為他好，在家裏怎地都好說，骨至親，再惱他還能害他不？眼見就大了，若是往後不在家裏，還這樣肆意行事，惹出禍來，不是更要累及母親憂心！」

母子正說著家常，便有管家來報，道是東府太太打山東回來了。

*

織造府，開院。

坐了六天馬車，李氏只覺得子酸酸的，換了外頭裳后，便在側間炕上歪了。綉鸞一邊幫李氏肩，一邊將府里這些時日的家務大致說了。

綉鸞二十多歲，是李氏邊的通房丫頭，素來行事穩妥。曹寅雖然有兩個妾室，但都是不管事的，這幾年反而是綉鸞這邊幫了李氏不力。

這次李氏去山東看媳婦孫子，綉鸞沒有跟著去，讓李氏留下來照看曹寅起居。

聽說妻子回來了，曹寅也打前院衙門過來，見面帶倦乏之，略有嗔怪道：「大老遠去了，怎麼這幾日便回來了，往返奔波，累著可怎生好！」

李氏坐直了子，了胳膊，笑著說：「到底是上了年歲，這才幾日的路，就覺得子酸了！老爺不必惱，咱們那個兒子是個什麼秉，您又不是不曉得。就是我想要再留，怕也要催著我回來侍候老爺了！」

曹寅聽了，臉上浮出些許笑意來。這幾年曹顒甚是關注他的康健，尋來各式的藥材；每次家書中，也有小半月是提及此事的；就是現下特意打發吳盛到江寧當差，也是為了不讓父母生病瞞著他。

李氏想起兒子前些日子著孫子的大名，不笑了，對丈夫說道：「老爺也是好耐，不是打知道媳婦懷孕便開始翻書了嗎，怎地天佑的大名還沒起好？您不知道，顒兒那些日子可是早晚都要念叨一遍，怎地也猜不老爺這邊會定個什麼名兒出來！」

曹寅搖搖頭，頗有些幸災樂禍，道：「急什麼，學前再想也來得急！」

李氏想起兒子出生時，公公已經去世多年，丈夫想了名字，也是懸而未決，最終還是皇上恩典賜的名。不得不承認，他實是沒有取名的天分。

丫鬟來報，二太太與二爺來了。李氏笑道：「快請進來，正要打發人去請！」

曹寅前頭差事還沒忙完，與兆佳氏、曹頌打了個招呼后，便先回衙門去了。

*

濟南府，布政使司衙門外。

曹顒出了衙門，布政司甘國璧親自送出來。雖然打職這塊論，曹顒是他的下級；但是論起勛爵與郡主額駙的份，卻是比甘國璧份要高上許多。因此，他雖沒有特意結，但是也不願意有怠慢失禮之。

對於曹顒這次來布政使司衙門主尋「公務」為長分憂的行為，甘國璧自然更不好阻攔，而且還很是贊同。

剛好月初聖壽節時，康熙給戶部下了諭旨，要使得「率土黎庶，普被恩膏」。除了直隸、奉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及山西、河南、陝西、甘肅、湖北、湖南以外的省份，康熙五十年與五十一年的地丁錢糧，一概蠲免。歷年舊欠錢糧，也一併免徵。另外，對於旱澇頻繁的江蘇、安徽、山東、江西四省，除漕項外，康熙五十二年應徵地畝銀、人丁銀，俱著察明全免。其歷年舊欠銀，亦並著免徵。

這一番免徵下來，縱然是惠及山東黎庶，卻也苦了布政使司衙門這邊。番庫庫銀不足，明年有些個政令施行起來，也有些不便。

這來年的開支預算報到戶部，還不知能夠批幾下來。甘國璧上任方幾個月，便遇到這個大難題，這些日子正與幕僚想主意，該如何行事。

曹顒來的卻是正好，不僅是戶部的老人，還有著這不容輕易開罪的尊貴份，若是回京跑跑戶部，那不是什麼都有。因此，他很是通理地給了曹顒這個出公差的機會。

曹顒這邊，自然也甚是滿意，還道對大人的照拂激不已，若有機會回報，必定效勞。

待離布政使司衙門遠了，曹顒的臉卻難看起來，心下說不出的憤怒。雖然從緣上說，曹頤卻是他的堂妹不假，但是打上來看，他更像是將這個小丫頭當兒般待的。

就是不論緣，不論這十多年相的分，單說當年杭州的數日照看。這世上，他欠下救命恩的不僅是四阿哥與十三阿哥，那個站在他前，為了個饅頭，與其他人對峙的萍兒亦是。

對於這個對自己有恩，又苦命的丫頭，曹顒是打心眼裏真心疼的。待無意聽到道臺府下人的閑話中提起京城舊事，追問下去，竟然那般真相后，他真是連殺了塞什圖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