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蒙上學是件大事。

　小郎君們開蒙，要拜孔孟，請先生，備束脩。

　謝蟬是郎，周氏不想興師眾，想著兒只是羨慕堂兄堂姐，想和他們一起玩耍，教背幾句詩就好了。

　謝六爺是個寵兒的，不愿敷衍，鄭重其事地去請教謝二爺。

　老夫人聽說，這天當著眾人的面對周氏道：“九娘快四歲了，早點開蒙也好，從前讓在鄉下長大，家里遠近親戚都不認得，委屈了，讓和麗華多親近親近，別的不求，學點規矩也是好的。”

　周氏臉上微紅，起應了。

　眾人心里門清，老夫人瞧不上周氏的出，不放心孫由周氏教養。

　老夫人話里話外偏謝麗華，二夫人眼里全是笑，上謙虛道：“麗華虛長幾歲，天也是玩罷了。”

　五夫人笑著湊趣：“三娘模樣好，規矩也好，要是給我做兒就更好了。”

　老夫人和二夫人笑，眾人也都笑。

　謝家請了一位老孺坐館。家中小郎君、小娘子上午一起上學讀書，下午小郎君去外面學塾上課，或練騎，小娘子隨先生學琴棋書畫，讀《訓》《誡》。

　小郎君長大，可以外出游歷，由學塾老師推薦去府城附學，小娘子長大就不能輕易拋頭面了。

　在送謝蟬去學堂前，謝六爺先教兒握筆寫字。

　謝蟬有上輩子的記憶，雖然沒有變得更聰明，但寫字肯定難不住。

　不過現在只是個小娃，心有余而力不足，抓筆就費了半天勁兒，寫出來的筆畫有些歪扭。

　看端坐在案幾前，小臉認真嚴肅，像模像樣劃出撇捺，謝六爺一拍大，樂呵呵地轉頭對周氏說：“我覺得我們家團團是個神！”

　周氏和仆婦笑彎了腰。

　謝六爺嗔道：“我可不是瞎說，我們團團開蒙比二郎還早，不是神是什麼？”

　看著謝六爺欣喜若狂的模樣，謝蟬不由臉熱。

　不擅長詩書。

　上輩子寄人籬下，直到九歲，叔伯才想起讓開蒙上學。每天要和婢一起做針線，用在書本上的功夫不多。后來宮為皇子妃，缺食，更沒力紙筆。

　李恒嘲笑過寫的字。

　當了皇后以后，謝蟬擔心被人恥笑，請了好幾個教自己詩書。

　謝嘉瑯那樣的才算神。

　江州很多年沒有出過進士，以至于謝嘉瑯蟾宮折桂的那年，眾人看到杏榜上的名字，以為他是名門謝氏子弟。

　*

　白天，仆婦和婢帶著小謝蟬背詩，扳手指數數。夜里謝六爺回來，親自教兒寫字。

　不知不覺間，院子里的棗樹開出麻麻的棗花。

　黃綠星星點點的花朵藏在油綠葉片下，沒等小謝蟬發覺，棗花落盡，樹梢間多了一枚枚綠豆大小的青棗子。

　謝寶珠來找小謝蟬的時候，指著枝頭道：“等棗子了，四郎一定會來棗子！”

　謝嘉武不缺棗子吃，他就是調皮搗蛋。前天鄉下莊子送來一簍鮮蓮蓬，小郎君小娘子都分到了，謝嘉武吃幾個扔幾個，又去搶其他人的，謝寶珠和他拌，氣還沒消。

　謝蟬笑笑，“棗子了，哥哥姐姐一起吃。”

　這棵棗樹高大立，枝條綴滿，結的棗子能有幾百斤，足夠分了。

　周氏站在院門口，目送姐妹倆手拉著手走遠。

　謝蟬今天和謝寶珠一起去學堂上學。

　路上謝寶珠叮囑謝蟬：“團團，你挨著姐姐坐啊，姐姐教你。”

　說得好聽，還沒到學堂，去老夫人院子里時遇見謝嘉武，謝寶珠想起前天吵架的事，立馬松開謝蟬，氣哼哼和謝嘉武鬧別扭。

　謝嘉武知道生氣，偏要靠過來嬉皮笑臉，兩人從小一起玩，要好，沒一會兒又和好了。

　小謝蟬被謝寶珠忘在腦后，也不惱，坐在欄桿前和婢翻花繩。

　不一會兒謝嘉文和謝麗華來了，幾個孩子一起去辭老夫人。

　老夫人再次提起要謝蟬跟著謝麗華學規矩，謝蟬乖巧應了，謝麗華也含笑應是。

　出了院子，謝蟬沒往謝麗華跟前湊。

　二夫人對長子長期很高，明面上，謝家小娘子的吃穿用度沒什麼差別，私底下，謝麗華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二夫人挑細選的。

　府里婢說，謝麗華吃過飯后要嚼香丸，這樣說話時可以吐氣如蘭。

　婢還說，謝麗華沐浴后全都要一遍厚厚的香脂，那香脂貴妃膏，是二夫人從知州大人家求來的宮廷方，謝麗華每天涂，又白又。

　二夫人養仙似的養謝麗華，謝麗華也確實是個小人胚子，小娘子從小學規矩，老夫人天天帶在邊，誰見了都要夸。

　謝蟬卻漸漸發覺謝麗華對家中姐妹答不理，只喜歡和知州家的千金來往，所以平時不會主去找謝麗華。

　謝麗華走在前面，看謝蟬沒有追上自己，暗暗松口氣。

　可不想多一個累贅。

　阿娘說了，六嬸是個鄉野村，運氣好攀高枝嫁到了謝家，不想費心哄一個村的兒。

　*

　穿夾道，過了長廊就是學堂。

　老儒生不許下人進學堂，公子郎們從書、婢手中接過文。

　謝蟬沒帶書匣，年紀小，周氏給做了個書袋，很喜歡，自己背著，沒要人幫忙。

　院門前人影晃，分家出去的庶子就住在一條街上，也送小郎君、小娘子來學堂讀書，全是自家兄弟姐妹，沒有外姓人。

　謝嘉武看到玩伴，一蹦三跳沖過去。

　謝麗華是謝家最得寵的小娘子，剛一出現，所有小娘子都圍了上來。

　這個夸子上的花紋好看，那個羨慕地看手腕上一串金銀的臂釧。

　謝寶珠平時最煩五夫人夸三姐謝麗華，可是一到學堂，就像長在謝麗華邊一樣，做什麼都跟著謝麗華。

　謝蟬第一天上學，有人不認得，謝寶珠道：“是我六叔家的九娘。”

　各房孩子序了一下齒，哥哥姐姐妹妹一通，謝蟬最小，都九妹妹。

　進了學堂，謝嘉文領著一幫弟妹拜孔孟、大聲朗讀刻在壁上的家訓。

　學堂的規矩是學生跽坐，每人一張簟席，一張小書案。

　眾人找到自己的書案，拿出書冊紙筆，擺出一副用功讀書的架勢，然后小腦瓜湊到一起說閑話。

　謝蟬環顧一圈。

　小郎君要麼圍著謝嘉文請教學問，要麼和謝嘉武一起說笑打鬧。

　小娘子則全湊到謝麗華邊，追問在知州大人家荷花宴上的見聞。

　涇渭分明。

　空著的書案只有幾張，都在角落里，沒鋪簟席，案上一層灰塵。

　謝蟬找了張干凈點的空書案，了，取出自己的文，盤坐下，埋頭描紅。

　想練好字。

　等謝寶珠想起謝蟬時，已經描了幾個大字。

　謝寶珠嘖嘖稱奇，引得其他小娘子都圍過來看。

　“九妹妹真乖。”

　“三娘，你這個新妹妹真好看。”

　“你看你看，真的在寫字！”

　“好好玩！”

　謝麗華臉微沉。

　小娘子們圍著看謝蟬描紅，都覺得很稀罕，爭著要和自己一起坐。

　有人直接手抱起謝蟬，把拽到自己的簟席上，其他人不甘心，扯著謝蟬不放，還有人要喂吃東西。

　謝蟬哭笑不得。

　“阿娘說，我長大了，要自己坐。”

　大家誰也不服誰，只好算了，讓謝蟬自己一個人坐。

　謝蟬繼續練字。

　寫著寫著，男孩孩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忽然停了下來，氣氛變得古怪。

　謝蟬以為老儒生來了，放下筆，抬頭。

　門口，一道瘦削的影站在逆，濃眉，眼眸深黑，面蒼白。

　學堂里安靜了一瞬，然后嗡的一聲吵鬧起來。

　“他怎麼來了？”

　“他不會發狂吧？”

　“我阿娘說，被發狂的人抓到會變得和他一樣……”

　“他有病，不該和我們一起上學！”

　說話聲中，謝嘉瑯一步一步走進學堂。

　小娘子怕得瑟瑟發抖，看到他走近，慌忙往旁邊躲。

　小郎君睜大眼睛，怒瞪著謝嘉瑯。

　謝嘉武叉著腰對他喊：“你不要過來！不許你和我們坐一起！”

　謝嘉瑯臉上看不出什麼緒，在一屋子兄弟姐妹的恐懼、厭惡、嫌棄中，走到離所有人最遠的角落里，找了一張舊書案坐下。

　小謝蟬回頭。

　有段時間沒看到謝嘉瑯了。

　他瘦了很多，個頭好像高了點，臉頰瘦削，眉眼顯得更加濃烈，明明神清淡，因為這副不怒自威的眉眼，看去很不好相。

　一群孩子回頭怒視他，頭接耳，說著他上次抓傷表公子的事。

　謝蟬記得，陳郡謝氏有位小公子天生跛足，老夫人如珍寶，家里兄弟姐妹也都讓著他。

　謝嘉瑯是謝家長房長孫，一出生就有癔病，何其不幸，外人也就罷了，緣相連的謝家人對他也如此冷酷，沒有憐惜同，只有嫌惡，謝蟬心里有點難過。

　上輩子，對謝嘉瑯，謝蟬有過惱怒，懷疑，還曾授意心腹打他……

　后來發生了一些事，很激謝嘉瑯。

　老儒生來了，學生們停下議論。

　謝嘉文起立，領著弟妹朝老儒生行禮。

　老儒生先檢查功課。

　謝嘉文和謝麗華得了夸獎，謝嘉武忘了功課，背不出文章，被老儒生訓了幾句，他滿不在乎，等老儒生轉，對著其他人吐舌頭。

　到謝蟬時，老儒生有些詫異。

　謝六爺先前已經帶著謝蟬拜過師，送了束脩。

　老儒生看謝蟬年紀小，估著小娘子貪新鮮，鬧著要和姐姐一起玩，等真上了學一定哭鬧，沒放在心上。

　謝嘉文他們幾個四歲開蒙，頭一個月，每天上學哭哭啼啼、被婢哄著勸著塞進門，謝嘉武更皮，哭嚎，慘，踹門踢人，兩個仆婦都拉不住他，上學像上刑。

　小謝蟬不哭不鬧，不必人教，自己安安靜靜坐著描大字，乖巧認真。

　老儒生滿意地捋須，要謝蟬接著描紅。

　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謝嘉瑯，老儒生嘆了口氣，看完他捧出功課，不咸不淡地點評幾句。

　小謝蟬心里暗暗吃驚。

　江州遠離中原，文風不如中原鼎盛，謝嘉瑯長在此地，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譽滿天下的名師，卻能金榜題名，以為他必定天賦異稟，從小人矚目。

　可從老儒生的神來看，此時的謝嘉瑯似乎不算特別出。

　*

　第一天上課，謝蟬在紙上寫滿大字。

　散學了，謝寶珠拉著謝蟬一起走出學堂。

　謝麗華邀請幾個堂妹去花園玩，知州夫人送了一盆荷花，有一枝是罕見的并蓮，讓婢先回府準備，想辦個小的賞花宴。

　小娘子們雀躍不已，對謝麗華的崇拜羨慕更多了幾分。

　謝寶珠進去和們一起說笑，又把謝蟬給忘了。

　小謝蟬短，跟不上姐姐們的腳步，干脆慢吞吞走在后面。

　婢葉擔心了一上午，怕郎哭了、了、了，拿出點心果子哄。

　*

　等其他人都走了，謝嘉瑯收拾書冊，起離開學堂。

　外面只剩下他的書青等著。

　主仆倆走過長廊。

　“長兄。”

　樹蔭底下傳來一道聲氣的稚嗓音。

　謝嘉瑯目不斜視，接著往前走。

　“大哥哥……”

　這回青確定喊的是自家郎君，小聲提醒謝嘉瑯，“郎君，小娘子你。”

　謝嘉瑯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