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歸政

年關將至，靖州那邊終於傳來了好消息，在朝廷的施下，猶如一盤散沙的岐王殘部盡已投降，而叛資也在運回王都的路上了，至此，這個盤踞在北方的心腹大患總算是除乾淨了，朝野上下人人稱快。

首功當然是楚驚瀾的，他冒著偌大的危險深虎，不費一兵一卒就取下了鄧天貫的首級，免去楚國士兵互相殘殺流河的場面，這般勇猛果決的行沒有幾個人能做到，實在讓人爲之欽佩。

在輿論的力下，皇帝終於決定在這天的朝議上召見楚驚瀾。

早晨起來，夜懷央取出在櫃子裡閒置已久的朝服，幷親自爲楚驚瀾穿戴整齊，又佩上了朝珠和玉笄等飾，這才拉開距離仔細地打量了一遍，只見那綉著的海水江崖紋的袍擺在眼前晃來晃去，極爲剛正尊肅，忽然有點恍惚——好像還真是第一次見他穿這樣。

楚驚瀾瞧怔在那兒，一手將攬至前一手正了正領，道：「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覺得夫君這樣好俊。」夜懷央笑瞇瞇地湊過去，在他側臉印下一枚甜吻，「路上小心，早些回來。」

楚驚瀾淺聲應了，旋即鬆開手去拿玉笏，忽見子搖了搖，連忙又踅把摟回了懷中，皺眉道：「不舒服？」

「沒有，就是沒睡醒。」說著，夜懷央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眉眼間似攏了團薄霧，不甚清醒。

「讓們伺候吧，你再回床上睡一會兒。」

「唔，好。」夜懷央也沒有勉強自己，著眼睛往室去了，把剩下的事都給了婢。

別人都說嫁人之後要比做姑娘的時候更勤快，每逢朝暾上窗便要起服侍公婆及夫君，束冠整袖遞巾奉粥樣樣都缺不得，可完完全全倒過來了，在家裡還是夙興夜寐，結果到了王府就開始犯懶，這不，才爲楚驚瀾更了就困得呵欠連天，稍不注意就往地上栽，月牙在邊上看得直嘆氣。

嵐煙閣住著的那位可是早就起來爲王爺準備膳食了啊，小姐這樣可怎麼得了……

月牙正準備進房去勸夜懷央幾句，誰知就這麼一轉眼的工夫又躺下了，整個人蜷在拈銀緞面錦被裡，兀自睡得香甜，手裡還攥著一枚翡翠勾玉，像是王爺隨佩戴的那個，可上頭系著的綫怎麼斷了……

琢磨了片刻，月牙忽然紅了臉。

怕是昨兒個夜裡王爺發了狠，小姐不住才給拽斷了吧？回到王府半個月以來，這也不是第一件弄壞的玩意兒了，大到玉硯印璽，小到，都弄得稀碎，靜不知道有多大，搞得唐侍衛還以爲是進了刺客……

想著想著，月牙愈發覺得難爲，迅速替夜懷央掖好被子就出去了。

這一覺足足睡到了太曬屁，而同一時間的金鑾殿上，幾派大臣已經吵得不可開。

「啓稟皇上，微臣認爲瀾王平叛有功，理當嘉獎。」

「微臣反對，雖說逆賊鄧氏之死乃是平定靖州軍的關鍵所在，但瀾王此等先斬後奏之舉實在令人無法茍同，若各地州府的員都上行下效，還有何王法可言？」

「李大人所言甚是有理，微臣附議。」

朝堂上的形勢正於白熱化，多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語爭論個沒完，言辭犀利的頗有幾個，總能把人噎得面青白，楚驚瀾淡漠地站在這一片嘈雜聲中，任他毀譽加，自巋然不，仿佛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影響到他。

怪的是皇帝也沒什麼反應，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角勾起，著一冷之氣。

「皇上，臣有本要奏。」

隨著一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響起，前方有人緩緩出列，頭戴儒冠，穿緋，赫然是史臺舉足輕重的人——史大夫顧詠。只見他先是彎腰行了個禮，然後垂首攬袖不，就這麼靜靜地等待著皇帝發話。

「準奏。」

皇帝微張，兩個字輕輕落地，殿上衆臣頓時屏氣凝神，再無議論之聲。

顧詠又深施一禮，爾後才握了玉笏緩聲道：「如今北方邊境兵頽將弱，深夷族侵擾，一直是皇上的心頭之患，而瀾王久居北地，對其況極爲悉，靖州一事又理得非常妥善，足以說明其能力卓絕，堪爲皇上的左膀右臂，故臣認爲北境之由他來理再合適不過，定會爲皇上掃除所有憂患。」

他這一開口，竟是連嘉獎之類的套話都略過了，直接要求楚驚瀾參政，一時之間四座皆驚，皇帝卻是似笑非笑地了他片刻，眉梢微微一挑，道：「哦？是嗎？」

顧詠還未說話，另一個渾厚的聲音隨即響起：「顧大人這話可是在說北境諸將治軍不力、州府吏治不嚴？」

是岳廷。

顧詠似乎早就料到他會跳出來，四兩撥千斤地說：「岳大人想多了，老夫不過是在陳述事實罷了，是非自有公斷。」

「那我也來說一說事實。」岳廷拂襟出列，蒼青的袍子在後劃開一道弧綫，「對付外敵講究的是上下協作，瀾王雖在北地居住多年，卻幷沒有參與過軍政之事，此時貿貿然一腳進來難免會讓軍心搖，以爲他們不朝廷信賴，屆時非但見不到效，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我認爲北境之當由其自行解決，朝廷只需提供必要的援助即可。」

「岳大人爲中書之首，文學才皆令人難以其項背，如今卻說出這種狗屁不通的話，當真教老夫嘆爲觀止。」

顧詠說話是出了名的直，重臣也好，皇親也罷，向來不留半分面子，岳廷被他這麼一諷刺當場就黑了臉，卻無法像他這樣直白地駡回去，一時氣結，竟沒了話說。

謝淵見狀不經意地皺了皺眉，繼而開口道：「顧大人，此乃朝堂之上，你怎可……」

「謝大人莫非也是這樣想的？」顧詠轉頭看向他，老而彌銳的目似乎要穿他的軀，「哦，老夫忘了，北境三州之一的渝州正是謝大人族弟的管轄地區……」

言下之意，他是爲了利益而發聲。

謝淵的臉變得極爲難看，卻沒有立刻反駁他，而是地瞄了眼皇帝的表，見他幷無異才道：「顧大人，史臺雖行彈劾糾察之職，可凡事講究證據，總不能如此潑髒水！」

顧詠老神在在地了鬍鬚，用一種看戲的眼神看著他，頓時令他火冒三丈，可在顧詠沒有說話的況下他再多反駁幾句，又顯得蓋彌彰，他只好暫且忍下了這口惡氣，心裡暗道，這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匹夫咬起人來還真兇，只不過站錯了邊，且看皇帝等會兒怎麼收拾他！

說也怪，皇帝今天的話似乎特別，但也沒看出毫怒，就只是靠在龍椅上看他們槍舌劍來往不停，幽深的瞳孔中似乎還藏著某種興。

有什麼不對。

楚驚瀾眼角微微一斂，沉穩地觀察著整個局面，面仍未有一波，就在這時，王堅悠悠道：「臣附議顧史，瀾王智勇超群，若有他從旁協助，定能讓皇上省卻不煩憂。」

顧詠的臉突然凝住了，然而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皇帝居然也同意了。

楚驚瀾的心猛地一沉，眼底風雲狂涌，似見到無數把利劍逆而來，直其。

皇帝著他笑了笑，一如普通人家的兄長那般親切，聲音卻猶如三千冰弦彈奏出的曲子，怎麼聽都帶著一涼意。

「朕便等著皇弟爲朕分憂了。」

楚驚瀾凝眸遠視，薄微張，輕吐四字：「臣弟遵旨。」

這場暗洶涌的朝議就這樣結束了，下朝之後，岳廷來到了書房。

剛進門，那抹明黃的影就晃了他的眼，還有五彩流夾雜其中，他稍稍抬目，發現皇帝正把玩著一隻饕餮紋琉璃杯，式樣甚是悉，他一時卻想不起來，又不敢久看，遂掩下目上前屈膝行禮。

「臣拜見皇上。」

「唔，岳卿來得正好，舅父方才獻了這對杯子來，你也一同來賞賞。」

岳廷不知他話裡深淺，於是微微側目看了王潁一眼，只見他神態沉肅如一泓古井，泛不起半點兒漣漪，讓人猜不在想什麼，於是岳廷收回了視綫，端步上前來到案邊，細細欣賞著那對琉璃杯。

「素聞王大人眼甚佳，今日一見確實如此。」

岳廷本也不是阿諛奉承之人，所以隻象徵地誇了兩句，豈料王潁忽然發難。

「岳大人眼卻不怎麼樣，那個裴元舒不還是你的首徒麼？」他頓了頓，轉頭直視著岳廷不疾不徐地吐出一句話，「辦事不利，該當何罪？」

岳廷沒想到在皇帝面前他也敢越俎代庖，扭頭看去，發現皇帝竟也盯著自己，眼神已不再像方才那般輕鬆隨意，似寒霰般冷人，直教他冷到了骨子裡去。

原來是在這等著他。

儘管心生寒意，岳廷卻幷不慌張，隻跪在地上低聲請罪道：「是臣教導無方，懇請皇上責罰。」

皇帝抬手虛扶了他一把，口吻又變了：「岳卿切莫如此說，畢竟這一箭雙雕之計是你想出來的，就算沒有滅了楚驚瀾，解決了岐王也算是快意，朕豈能罰你這個功臣？」

岳廷不起，道：「臣有罪，不敢居功。」

「岳大人無須如此，皇上向來賞罰分明，你學生之事不會牽連於你。」王潁淡淡道。

岳廷磕了個頭，半邊臉在案之下，含著細微緒，「皇上英明睿智，但教不嚴乃是師之過，學生犯了錯誤臣自當爲其擔責，還請皇上降罪於臣。」

皇帝見他這般堅持，一時倒也沒出聲，隻噙著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著他，眼中似有幾極細的掠過，如數落在了他的頂戴上。

一片窒人的靜默。

岳廷倒也不愧是經歷過風浪的老臣子，在這般迫人的視綫下依然波瀾不驚，不如山，眉宇之間依稀出幾分痛心和失，卻完全沒有爲自己開的意思，似已認定自己沒有完皇帝代的任務便理當此責難，無怨無尤。

良久，皇帝終於他起，道：「罷了，你退下吧。」

岳廷心頭一鬆，旋即磕頭謝恩：「謝皇上，臣回去之後定當三省吾，嚴訓劣徒。」

從書房走出來的時候，穿堂而過的風吹得岳廷渾冰涼，背上的汗似乎都凝了冰渣子，刺得人發痛。他站在廊前沉默了片刻，抖了抖襟袂然後穩步踏下石階，如往常一樣軀得筆直，可行至半路忽然頗失風度地剎住了步伐。

琉璃杯……那是燕州窯出産的琉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