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老君，我本打算去軒轅之國，先把素書孟魚他們接來玄魄宮暫時護住他們。我曉得，就算素書現在恨我、惱我、不願意見我，我死皮賴臉也要把他們帶回來好生安置和保護。小魚兒倒還好，他不曾牽扯到這些事之中來，我並不是很擔心。可是素書啊，現在也應著這十五萬年的回劫數，如今九天銀河，星輝黯淡，天帝馬上就要把這命令下達給素書，當真麵臨著前一須臾生、後一須臾死的困境。

所以，我做好了不顧反抗將先困住的準備，我也做好了再也不原諒我的打算。

我隻要，活著。

可打開玄魄宮大門的時候，我卻看到素玉冠靠在宮門口石上的素書，看到了立在我麵前的晉綰。

本君，愣了一愣，忽然有些欣喜——素書、這是親自來找我了？

石上公子打扮的人兒抱著胳膊，嚼著狗尾草，不看我。

不看我沒關係，我看就夠了。於是腳下當即生出風，下一秒就要衝上去，無奈被麵前的晉綰攔住。

晉綰言語之間有些冷酷道：“我家尊上讓我告訴你，你半月前，說過的什麽在銀河深裏蓋倉房、挖酒窖這些話，是不是都是騙人的？半個月都過去了，為何還沒見到倉房蓋上的磚瓦，為何還沒看到酒窖挖出來的土？”

那時候晚風搖曳，這句話卻比晚風還搖曳，搖的我整顆心、整個人都要飛起來。

我癡癡著家尊上——我的素書大人，又薅了一狗尾草嚼了嚼，抱著胳膊，不看我。

晉綰又傳話道：“我家小爺問你，水池子擴建得如何了，什麽時候能給他用了？我家尊上最近有些悶，小爺孝順，想帶尊上來這裏遊個泳，舒展一下筋骨。”

孟魚啊孟魚，你終於上道了一次，本君幾乎掩麵而泣，暫不深究“小爺”這個稱呼，隻想歎幾聲：自己的傻兒子終於不那麽傻了！

孩子果真是的結晶，是的寶石，是的火炬，是的燈盞——照著我同素書的，蹭蹭放，前途明亮。

本君沒等小魚兒，先把他娘親請了進去。這水池子今夜方建好，先孝敬孝敬孩兒他娘親也極好。

晉綰這忒有眼力見，說要去接軒轅之國接孟魚和孟荷回來團聚，暫時不進玄魄宮了。

團聚，團聚。這個詞用得真好真對，我真喜歡，本君好多年已經沒有聽到這麽好聽的詞了。

……

那一夜，月亮不圓，但是很亮；池水微涼，繞而過，心生清爽。

衫未解，便這般踏池水之中，池水沒過的腰，月紗罩在頭上。於半麵月半麵水之中，回頭看我，彼時那玉冠剔，那素清華，輕輕挑了黛的眉的時候，本君忽覺得這世間，我能想到的最的景象，都敵不過麵前我著的姑娘著我的這模樣。

“你也曉得，本神尊有個天大的好，就是不太記仇。”道，“孟荷告訴我，不知者無罪。這句話多提醒了。本神尊其實也明白一些，如果你當真知道我原乃一銀魚，寧肯割自己兩刀，也絕不會來傷我。小魚兒說我不在的一萬多年裏，你常常給他念書，告訴他喜歡一個姑娘就去見，想娶這姑娘便去表白。別等到桃花笑春風，故人卻不知何去了。”

撓了撓耳朵，對我招了招手，“來，趁本神尊今夜有空，表白罷。”

我登時跳到旁，衝力濺起水浪彌漫萬千水滴散花，我不管不顧，抱著，從眉心吻至上，從耳垂吻至鼻梁，可忽覺心中積攢一萬年、積攢十幾萬年、甚至是三十萬年的不能通過這方式表達，最後擁懷，在脖頸上尋到一塊冰涼的，輾轉啃噬。

輕聲呼痛，上一便水澤溫。

我解開袍卷起，從水池一路奔至廂房，麵對下的人兒，明明有那麽多想說的話，明明攢了這麽多的，可那些話、那些意統統哽在中，就是說不出來、也表達不出來了。

我也是在那時候，始發覺，有些事，非寬解帶，鴛鴦羅帳，赴大荒洪流，至風雲之巔，不能表述。

最後的最後，被我裹在懷裏，額頭抵在我膛之上，我的手指從臉頰上一寸一寸過，至眼角忽覺得指尖，捧著的臉頰看著我，果然發現那眸子裏有了水霧。

抬手攥了我的手指，聲音有些輕又有些喑啞：“忽然覺得有些想哭，也不曉得是為什麽……我們之間，再不會有其他的事了罷？”

我道不會。

說你好像還未表白。

我搜腸刮肚想不出好聽的話，我讀的那一萬年的書裏也找不出一句能表達我的心。忽然想到半月前送小魚兒到采星閣的時候，那句沒有說出口的話，便這般順理章、幾乎是口而出——

“素書大人，你不介意邊多一個孟荷是不是？那你……那你介意邊多一個孟澤麽？”

便笑了。

一笑，我便想親。

這一親便再沒有收住，一直到了卯時才倦極了眠。

金便在此時刺破窗戶飛進來，被我迅速接住，攥在手中，未曾驚擾懷中的人兒。

天帝大人的詔令，果然還是來了。

我並未猶豫，起拿了紙筆，便給天帝寫了回信。

……

有些事，不是躲著就可以躲過去的，偶爾我也會害怕同這天命正麵抗衡。

我不怕孤一人的自己仙逝，可我怕被一個姑娘喜歡著的自己仙逝。

我死了，要難過很久。我看不得哭，可我又好似沒有辦法為一眼淚，沒有辦法將裹進懷裏，親一親。

可我能做的，我不後悔的一件事，便是保住的命。

我從衫的腰帶上解下那枚玉玦，尋著聶宿的記憶將其化鏡麵的時候，已經醒過來了。撐著玉一樣的手臂趴在床榻上，笑著問我：“孟澤，你要做什麽。”

“睡醒了麽？睡醒了，穿好衫，我便告訴你。”我道。

剛睡醒的微微有些迷糊，很乖很聽話地穿好了裳，走到我麵前，我為挽好長發，幫戴穩玉冠。依舊下意識想抬手扶那玉冠一扶，手指及玉冠上我的手後，想回去卻被我握住，又被我放在下親了一親。

臉頰略紅了一紅，輕咳了幾聲，麵對鏡麵，負手而立，姿拔，倜儻而瀟灑。

“玉玦玉玦，誰是這神界最帥的神尊？”

本君沒忍住，笑了笑：“這世上總共也就你一個神尊。”

又問：“玉玦玉玦，誰是這神界最混賬的玄君？”

本君便應了一聲：“是我。”

回頭，眸璀璨可比銀河星辰：“你知道本神尊最喜歡你哪一點麽？”

“哪一點？”

“你有自知之明這一點。”又擺擺手，笑道，“不過，你也不是太混賬，你尚非病膏肓，還有救的。”

我忽然抱住，這作嚇了一跳。

“素書大人，對不起。”下抵在額頭，看不到我早已淚澤滾滾的雙眼。

形一僵，問我：“為何又說對不起……”

尚未反應過來，下一秒，我已抱起將送進玉玦化的鏡麵之中，趁還未出來，引封印設在鏡麵上。

我看到猛然一驚，不過須臾便回過神來，拚命地錘著鏡麵，破口大罵，罵得淚珠紛紛落下來：“孟澤你果真是混賬！你把本神尊放出去！”

近鏡麵對著的眉心親了一親——素書大人，我喜歡你啊。

兩相悅，便有一傷，聶宿當年，應當也是如我一樣的心的。

你活著，便是最好的事。

在鏡麵之中看不到我，祭出離骨折扇狠狠劈著這鏡麵。那時候，眸中赤紅，水澤滾落的時候，我有些分不清那淌出來的，是還是淚。

我轉的時候，明明看不到我，卻好似覺到了一樣，跪坐在那裏，手指死死摳住鏡麵，哭得歇斯底裏：“你要去哪兒？你告訴我你要去做什麽？你是不是不回來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說的娶我的話都是騙人的麽？你昨夜剛剛跟我表白過的，我不介意邊多一個你……孟澤你停下啊，你能不能……別去死。”

你要去哪兒？你告訴我你要去做什麽？

你是不是不回來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說的娶我的話都是騙人的麽？你昨夜剛剛跟我表白過的，我不介意邊多一個你……

孟澤你停下啊，你能不能……別去死。

素書大人，冠是彩的，霞帔是赤紅的。

我憾沒能親手給你戴上。

你永遠是令我滿心歡喜、我願意舍棄所有來疼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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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素書】

這世上，有很多我不敢相信的事。

比如，穿過無海盡頭為何會是銀河；

比如，無海水為何能纏鬼噬魂溶解魄；

比如，我一條銀魚為何會跟星星有了糾葛；

又比如，孟澤玄君為何會仙逝。

前三樁，我其實也不是特別在乎。可是最後一樁，打死本神尊本神尊也不願意相信。

他們說，今年是孟澤大英雄功挽救銀河眾星一百周年，不曉得為什麽，聽到這句話，尤其聽到“仙逝”二字，手中的扇子都不了，化三尺扇劍的模樣，砍了來送挽聯、來送祭品的百餘位仙。

老君聽聞我又砍了仙，便奔到玄魄宮問我：“整整一百年過去了，素書，南荒山頭上的歪脖樹都隨著山頭沉海底了，這滄海都變幻了一遭，你卻要到何時能放過自己？”

我臉約莫不太好看，手中折扇蠢蠢：“連你也相信孟澤死了？”

老君不敢點頭，因為我終究沒有控製住扇子，它早已幹淨利落地變長劍，劍尖抵在他脖頸上。他一點頭，便要被劍刺中。

我不信孟澤死了。

他那一晚還同我表白過，他說過喜歡我，他怎麽能死呢？

這世上，哪有跟一個姑娘表白完了就去死的道理？

就算是殉，也應當拉著本神尊一起啊？

所以我不信。

就算被萬劍貫穿子，就算被星辰砸死，我也不信。

當初我在那鏡麵中困了不過三天，出來天上地下的神仙都告訴我，孟澤仙逝了，在銀河畔灰飛煙滅。這對本神尊來說，簡直是笑話——好端端的一個神仙，三天前還能親我，三天後就灰飛煙滅了？

這我如何信，又我如何放過自己。

我攥了那玉玦，窮極銀河、窮極無海，卻連一片角也沒有找到。

偶爾我會覺得不公平，當年就算我撞大火星，我還給他留了一片角做念想；如今，他卻連一寸裳也沒給我留下——遑論他的仙，遑論他的發。

這關乎星辰的事，本應該是本神尊要去解決的，他將我封在玉玦之中，他這是代我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那就是替我去死了。

孟澤果然承襲這聶宿的記憶，他二位尊神果然是沆瀣一氣的。當年的聶宿把我困在無海，如今的孟澤把我封在玉玦中。我活過的這十幾萬年，在了同一個地方，栽了兩次。有兩個尊神，替我去死。

我不過是一條魚，這神界、這天意為何要和我過不去。

我想得雙目赤紅，想得白發叢生，可我如何也想不明白。

這一百年，小魚兒長高了一些，時常陪我坐在玄魄宮大殿上，他說，他很小的時候，偶爾在夜間醒過來，過池水，會見到他父君也在這大殿頂上，或坐、或躺，手中攥著一封信。

我曉得，那是我給他的，打算誆他來銀河深、殺之而後快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