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瑯愣了一瞬, 第一反應是四張,看附近有沒有旁人。
沒有,這是一條安靜長巷, 兩側是高大石墻,若有人經過, 一便知。
這場偶遇不能被任何人知曉,尤其是會主無所不在的暗線, 江琮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說:“把帽子戴上。”
寂生立即戴上:“江舵主日子好生滋潤, 帶著妻集市閑逛無所事事, 哪像我們這些小角, 日日疲于奔波, 還擔心人頭不保。”
江琮收了劍,慢吞吞道:“堂主說笑,在下也時刻擔心人頭不保,不過苦中作樂而已。”
寂生哦了一聲:“瞧二位神態舉止, 呵呵,不知苦在何。”
江琮從容微笑道:“看來主上那邊被應付好了?”
寂生念了聲佛:“已蒙混過關。”
江琮意味深長:“大師在此, 難道這次主上是在西京召的你?”
寂生微笑:“這怎麼能隨意告知呢?”
“那敢問一句,為何一路跟著我們?”
“湊巧罷了, 貧僧鮮來西市看花了眼, 想尋靠譜藥鋪卻不知在何,見著人,便留了點心思。”
泠瑯知道,這個殺手輕功超然, 但尋路認路可稱蠢笨, 鷹棲山里他找紫山谷, 每日無功而返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忽然出言:“大師之前說,來西京尋醫問藥——”
上下打量僧人拔的背影:“您瞧著生龍活虎,好得很吶?”
僧人斂目道:“不是為我。”
泠瑯詫異地說:“是你妻子?”
寂生沉默片刻,稍稍頷首。
泠瑯微頓:“很嚴重麼?需要特意來西市——”
這句說完,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寂生說他不常來西市,而妻子患病,他肯定不能離開太遠。他平日的居所,很有可能在京城附近的州縣。
寂生嘆了口氣:“的確比較麻煩。”
他看上去不愿多說,泠瑯便不追問。
江琮倒是溫聲道:“西市藥鋪有三,都在天六街上,但這三家各有不足……若大師不放心,可去東市朱門街尋白杏堂,那是最好的。”
寂生聞言,爽快道了聲謝,又問詢了詳細地址后,抬頭看了看天,說:“時候不早,二位,后會有期。”
道了別,他一扶斗笠,足下微,人已經立在墻上,再一,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夕爛漫,好似還沒來得及投下他的影子。
泠瑯說:“踏塵蹤,果真厲害,真想向他學上兩招。”
江琮走到側:“夫人的神行九式不也厲害?何必學他。”
泠瑯搖搖頭:“師父的神行九式天下無敵,可惜我只學了七,勉強算作神行六式半。”
江琮莞爾:“神行六式半,亦能上得高墻,下得池塘。”
泠瑯聲道:“夫君才是上得武堂,下得商場,和尚三言兩語便被你誆去東市……白杏堂,不是侯府的產業嗎?”
江琮笑道:“可那的確是西京最好的藥堂。”
二人踏著余暉,科打諢地行了回去。
如此兩日,第三天的清晨,泠瑯早早便起來梳洗,江琮亦未出門作犯科。
因為今日侯夫人要回來了。
衫是蔥綠雙蝶穿花襦,配了淺了一個的披帛,釵環皆是白玉質地。有綠有白,水新鮮,泠瑯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頗像一棵蔥。
喃喃了一聲:“嫁蔥隨蔥。”
江琮一直看著,竟然也聽懂了這句話:“夫人穿綠甚好看。”
泠瑯婉一笑:“我一直曉得,不用你說。”
江琮起,立于后,抬手將發釵了:“可我還是想說。”
綠袖在一邊垂著首,看似恭敬,實則笑得臉都快皺了。世子夫婦喜靜,事事親為,侍們平日都在熹園另一頭,能如此目睹二人起居,其實很。
不知怎得,綠袖就看這種場面,二人說話逗趣,或是各做各的一語不發,都覺得極有意思,目睹了二人相識相全過程,比那話本戲文還得勁。
泠瑯不知道婢的小小心思,只覺得奇妙,為什麼這種無聊甜的話翻來覆去地說,反反復復地講,也沒有厭倦時候。
瞧著這個人的眉眼,就忍不住要逗弄,看他坐在那里,就想上去說話,若是人定之后的靜寂時分,那更要纏上手臂,不得到些好不罷休。
泠瑯心中一涼,怪不得說之后難刀,俠難過男關,上江琮這種狀若老實乖巧,實則花樣百出的,再多的雄心壯志,怕都要被磨滅。
正巧門外有人通傳,說侯夫人到街口了,警惕地瞥了青年一眼,在對方莫名的眼神中,抱著臂走了。
行至大門,剛剛站定,便聽馬蹄紛,一棗紅騎裝的人縱馬而來,旋風一般勒停在侯府門口。
此人正是侯夫人黃皖,泠瑯連忙行禮,心中正慨不愧是侯夫人作風,目卻頓時一滯。
那高大黑馬之上,還有一個人。
一襲天青長衫的男人,坐于馬上,正扶著侯夫人的腰,垂首往門口看。
泠瑯猝不及防同這人對視上,著這張斯文白凈的臉,一時僵在原地。
總算曉得,為何侯夫人氣度方正傲然,丹眼也十分凌厲,而江琮卻是相反的清潤溫雅,原來全來自于他的父親,涇川侯。
那雙桃花眼,看牛糞都能含幾分,泠瑯方才對視的那一下已經深深會到,只能慨老子畢竟是老子,江琮青出于藍,并未勝過藍。
雙方見了禮,寒暄了幾句,才知道侯夫人在路上同涇川侯不期而遇,二人干脆舍了車駕,直接打馬回京了。
如此率之舉,帝竟也欣然應允了。
泠瑯唯唯諾諾,喊了聲父親,涇川侯含著笑,說已經聽侯夫人講過子璋娶了新婦的事,他十分欣歡喜云云。
中午的接風宴,自然又是一番談笑風生。
涇川侯江遠波,當年在清遠渡口一戰名,憑三千士卒大敗敵方一萬人,從此被民間稱為“江上諸葛”。本人不通刀劍,但用兵如神,極善水戰,滿腹詩書經文,人還生得儒雅倜儻,因此又有儒將聲名。
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現在的江上諸葛不用揮斥方遒,決勝千里。被妻子抱怨斥責,也只能笑地聽著,還不時倒茶添菜。
“子璋都婚都半年了,兒媳這才見到你,算什麼事!”
“夫人恕罪,來嘗嘗這口鮮蘑。”
“讓你多帶幾個仆從,從來不聽,有事連個傳信的都沒有。”
“是我疏忽,這湯不錯,夫人用一點。”
“這回得了藥又怎麼樣,子璋都好全了,我看是牛棚里關貓,瞎忙!”
“夫人說得是——紅桃,再取一只碗來。”
“我喝足了,取碗做什麼?”
“涼一涼這炙,聞著像放了西域香料?”
“不錯,是紅蘇子和犀葉……”
泠瑯看著,覺得那句“夫人說得是”,父子二人的語氣簡直十十的相像,連岔開話題的自然態度,也如出一轍。
又悚然一驚,難道自己很多時候,也是這麼被江琮哄得暈頭轉向的?
視線移過去,青年正在低頭飲茶,注意到有視線投來,他掀起眼皮,似在問詢何事。
泠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一轉頭,發現涇川侯夫婦正含笑看著這邊。
涇川侯溫聲道:“聽聞泠瑯同子璋二人相甚好,我親眼見到,心中更是寬,他這回能平安醒轉,還得多虧了你。”
他微微一笑,變戲法似的出一只匣子:“頭回見面,禮不可廢,這點東西,還請兒媳收下。”
泠瑯忙起謝過,彼此寒暄了兩句,涇川侯又對江琮道:“好轉,是好事,你母親這些年獨自勞,你也該努力上進,多幫襯著點。”
江琮答了是,雙方談了一會兒,皆是一問一答,沒談多的話。
泠瑯覺出滋味,這對父子的關系好像不是很親近,江琮在侯夫人面前,反而自然許多。此時他面含微笑,恭敬有禮,也只不過是恭敬有禮罷了。
席散,二人回了熹園,泠瑯到底知道了這是為何。
侯夫人懷胎的時候,是在軍中,正值顛簸,差點沒過這一關,涇川侯因此一直不怎麼喜這個獨子。
泠瑯有些莫名,著淡淡敘述這些的青年,遲疑道:“可是,據我所知,如果要……那也得侯爺自己……”
吞吞吐吐,江琮卻笑了聲,明顯聽懂了:“因為那也是一場意外。”
看似溫和實則冷淡的父親,雷厲風行卻疏心大的母親,在這樣的環境中,怪不得江琮能掩人耳目,借病做了這麼多事。
也難怪,他會是這樣忍沉默的子。
江琮頭一次和人說起這些,雖難以開口,但看著的神,竟鬼使神差地,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
說他兒時的寂寞,沒有玩伴也不準出門,只有日日和自己下棋,直到被選為伴讀,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
說生病之后,侯夫人日日憂心忡忡,涇川侯找來醫生,竟查出了這并非病癥,而是毒素——
他以為事敗,用在宮中誤撞上歹人搪塞,謊言百出,對方卻并不關心,只居高臨下地說,宮中莫測,此事你知我知,別讓母親知曉。
他的父親不他,但很他的母親,去尋醫問藥,只為讓放心。江琮覺得這樣也足夠,他習慣了來自至親的冷漠,因此有些話一時沒說出口,便再也沒說出口。
這些話一一出口,聽到后面,神懨懨的,像得知了什麼傷心故事:“那你一定很難過。”
江琮想,這算什麼,他早就不為這些煩惱,但看著那雙晶瑩亮的眼,他還是說:“是有些難過。”
于是,一雙手小心地了過來,連帶著溫的呼吸,他垂著眼,想自己真是卑劣。
他卑劣的心,早就不由他自己占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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