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瑯覺得很巧, 因為從陳縣到這里只用三天,本沒往明凈峰遞消息。且蘇沉鶴向來懶散,平時除了練劍便是睡覺,絕不會有飯后出來溜達的興致。
他倚靠著山門石柱, 目不知落在何, 眼皮一如既往地半垂。分明是昳麗致的面容, 偏生帶上些漫不經心。
泠瑯揚鞭,馬長鳴著從林中奔出,朝山門而去。
蘇沉鶴怔然抬頭,只見漫天紅霞中,眼中含著明麗笑意, 踏著一地碎金疾馳而來。墨發飛揚,青袂飄拂, 夕勾勒出影,明亮到灼目。
青騅長嘶一聲停住,
年輕輕啊了一聲,他瞇起眼道:“我是不是在做夢?”
泠瑯坐在馬背上微抬下:“嗯?”
蘇沉鶴仰著臉:“我剛剛正在想我的老朋友, 結果下一瞬就出現在面前, 這種離奇古怪的事,是不是夢里才有?”
泠瑯說:“見到老朋友只能稱離奇古怪?這話倒我有點傷心。”
蘇沉鶴抱著劍笑起來, 他笑完了又嘆息:“總是這樣。”
“哪樣?”
“總是這樣突然,不過也好,畢竟沒有什麼能帶來這種驚喜了。”
細碎馬蹄由遠而近,是落在后面的人策馬趕來。
蘇沉鶴往遠看了眼, 在青年勒馬前, 輕聲道:“再見到你真高興, 阿瑯。”
江琮含笑抱拳:“蘇公子。”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這句話, 蘇沉鶴坦然回禮:“江公子,久違了,各位行匆匆,不知來此為何?”
泠瑯嘆道:“此事說來話長……那個使九節鞭的陳俠,還留在山上學劍嗎?”
“還在,”蘇沉鶴頷首:“我同阿羅雙雙約定在此一同出發,去側峰觀秋螢……你也看到了,們現在還沒到。”
話音剛落,石梯上傳來步聲,伴隨陣陣嬉笑,兩個穿著藍的風一樣飄了下來。
見著山門圍著的幾人,們先是一愣,顧凌雙率先尖道:“阿瑯!”
猛撲上來,把泠瑯撞了個趔趄:“天哪,怎麼都不提前說一聲!我差點到別去了,你手上包的什麼?竟然傷了?上怎麼有藥氣……”
孩兒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泠瑯一個字都沒答,只看著石梯上穿藍的另外一人。
陳阿羅怔怔地立著,盯泠瑯后,目似震驚,又似茫然。
陳阿綢跳下馬,兩步便走到了前,抿著,從懷中掏出九節鞭,右手一揚,銀白鞭于空中漾出水波般的弧線。
沒有人出聲,陳阿綢手腕一震,長鞭收于掌心,執鞭齊,對著陳阿羅行了一禮,口中低聲喚:“阿姐。”
晚風溫,離散多年后,們終于再次團聚了。
峰頂,待客的花廳,顧凌雙在泣。
比當事人還容,臉上全是水,一會兒咒罵山村里的男人,一會兒慨世間巧合緣分,說一句便喝一口酒,短短時間已經空了兩壺。
泠瑯知道顧凌雙向來容易傷,但酒量好,多喝幾壺也不是問題,大家難得再聚,便由去。
席間,陳阿羅起,端端正正地向泠瑯敬了三杯。
三杯過后,眼圈泛紅,沉聲道:“今后李俠若有需要,祁州鐵鞭門必定全力相助。”
泠瑯也痛快飲下半盞,說:“舉手之勞罷了,無論是誰遇上這種事,都會出手相助……江湖不就是如此?何必稱謝。”
陳阿羅輕嘆:“長姐出門游歷,年節才會回去了,這消息還不知怎麼遞給。”
顧凌雙猛然站起,拍著脯道:“阿綢姑娘一同留在明凈峰便好,如今祖母不在,山上還不是我說了算。”
胡吩咐:“你,告訴他們,準備兩間客房,要最最最好的!”
被指著的蘇沉鶴無奈起,出門找人去了,顧凌雙腫著眼紅著臉,又吆喝道:“喝,再喝!”
泠瑯也被調了緒,抬手杯子,剛上去,便被另一只手覆住。
江琮看著,阻攔的力度并不大,只用眼神默默問詢:“確定?”
泠瑯立即端起,豪氣干云地一口全悶,飲畢展示杯底,顧凌雙掌道:“好,好……江公子,你不來點麼?”
泠瑯又倒上一杯:“他質虛乏,喝酒會難。”
顧凌雙遲鈍地轉了圈眼珠:“哦,說起這個,阿瑯,我從未想過,你竟這麼早婚。”
“也沒想過,會找這樣的……你從前不是說,喜歡高大威猛的男兒麼?要日行千里,做飯劈柴,樣樣做得那種,江公子看上去,同你形容的不太像啊……這就是一見鐘嗎?”
這話直白得可稱冒犯,但孩兒明顯酒意上頭,已經收不住了。
拍桌站起——好像不發出點巨大聲響就站不起來似的:“哼哼,江公子,這話我一定要說,只說一次:不管你是何等份,有多厲害,如果我聽到你對阿瑯有半點不好,那明凈峰可不會輕易饒了你!”
江琮始終含著點笑,他從容為泠瑯添了盞溫茶:“在下怎會對不好?若真有那日,顧主屆時帶人來,要殺要剮,絕不二話。”
顧凌雙滿意點頭,又告誡說:“不要以為阿瑯孤一人無依無靠,有的是朋友,都個頂個的厲害!喜歡的人,也多了去了,能從東海排到昆侖山,你是很幸運——”
江琮微笑道:“對于此,在下一直激涕零、謹小慎微。”
泠瑯說:“雙雙,你喝醉了……哪有東海到昆侖山那麼夸張?”
顧凌雙當然要說:“我沒醉!”
泠瑯嬉笑著又飲一口:“頂多、頂多排到泰山。”
“是,是!”顧凌雙來了勁,眉飛舞道:“江公子,我同你說,前年在茉莉鎮,我們上過宮商客,宮商客曉得不?”
江琮唔了一聲:“肖之昂?”
“就是他,天下第一琴師,琴音絕妙,琴弦殺人也絕妙,生得更是俊雅倜儻,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吶。”
“此人的確素有盛名。”
“嘻嘻,再有名,還不是遭了暗算,阿瑯出手相助,救他于水火……結果他非要以相許,日日上門來彈琴,琴聲那一個纏綿悱惻,足足纏有半個月。”
江琮聲道:“竟有此事?從前倒沒聽說。”
泠瑯也說:“竟有此事?我都忘了。”
顧凌雙大著舌頭反駁:“上次比劍大會,你還同我問起他,怎麼這會兒就忘了?
話鋒一轉:“江公子,你聽了此事作何想?”
江琮含笑道:“他自不量力。”
“還有,還有,”顧凌雙接著搖頭晃腦,“一葦刀陳崤,最近頗有聲名的年刀客,江湖人都說有當年刀者風——”
泠瑯忿然道:“就他也配?在我手里走不出三十招。”
顧凌雙興道:“是!第一次三十招落敗,第二次找上門,撐了三十五招。第三次四十二招、五十招……他日日來尋,放話要戰勝你,結果……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
泠瑯說:“這個我也忘了。”
顧凌雙掌笑道:“無事,我幫你想起來了,他說‘阿瑯,我想贏你,最后卻輸了我自己’,哈哈哈——”
江琮飲了口茶,桃花眼微微瞇著,好像也聽到了什麼笑話般。
顧凌雙說:“江公子,你有何評價?”
江琮溫聲:“在下同。”
顧凌雙哈哈大笑:“還有,還有,我又想起幾個——”
顛三倒四說了一大堆,最后連蘇沉鶴都被拉了出來:“沉鶴他,也時常幫忙驅趕這些桃花,我親眼見過有人找他問詢阿瑯相關,他直接劍,問對方憑何知道……”
孩下了最后的判斷:“我那時以為,他肯定也中意……”
這次,江琮沒有被問詢“有何想法”,因為被談論的當事人正踏進門框,將將聽到了最后一句。
泠瑯雖然喝了一點,但心中不是沒有理智,馬上往椅背上一歪,假裝人事不省。
江琮倒十分客氣地招呼:“蘇公子去得有些久,這酒都不溫了。”
蘇沉鶴從容落座,執杯稍飲,道:“酒微涼,滋味反倒更好,遲一些也無妨。”
江琮溫和道:“涼酒傷,多飲終究不妙。”
蘇沉鶴輕笑:“在下年紀輕,還能得。”
二人視線在空中相,接著若無其事地移開,泠瑯繼續裝暈,陳家姐妹挨在一起小聲說話。
顧凌雙興致依然高昂:“我們再喝一,再喝一……阿瑯,別裝睡了,你眼皮子還在呢,莫以為這樣就會被放過。”
結果一變兩,又變三,散場的時候,夜已經相當深沉。
泠瑯猶如踏在云層中,走得飄忽不定,東倒西歪。江琮攬著的腰,穿過長而靜的山道,終于來到所謂“最大最好的客房”。
正是他們上次來的時候住的那間。
一兩個月前,同一間屋室里,他們以夫妻相稱,互相針對揣測,步步試探,而如今,已經悄然有了許多不同。
領路的弟子很快便去了,泠瑯仰倒在榻間氣,腦子一陣陣地發暈,但心快樂極了。上次這樣痛快地飲酒暢談,好像還是上次。
上一輕,有人幫褪去了鞋,小在空氣中,有一點涼。
很快,雙足浸在溫熱的水中,泠瑯始終半躺在被子上,連支起脖子的力氣都沒有,舒服得只想哼哼唧唧。
“哼哼什麼?”江琮垂著眼睫看。
泠瑯說:“真開心,不知下次再見面是什麼時候。”
“等一切結束,自然可以時常見面。”
“一切結束……這句話太遠啦,就像天邊的太似的,天天瞅著,但好像一直走不近。”
“怎得忽然喪氣起來了?”
“嗯……我喝酒了,就喪氣一個晚上,不行麼?”
“……當然可以。”
青年低低回應,他注視著酡紅的雙頰,眼中含了無窮緒,卻什麼也沒說。
半晌,他才道:“會結束的。”
“我父親過去說,世上多的是一刀下去解決不了的事。現在我終于曉得,這種滋味是多麼煩躁。”
江琮重復了一遍:“會結束的。”
泠瑯嘟囔了幾句,聲音悶在被褥間,聽不分明。
江琮耐心傾:“什麼?”
結果對方勾住他脖子,在他臉側響亮地親了一口:“蔥兒。”
江琮無奈輕笑:“嗯。”
泠瑯又親一口:“蔥兒。”
“嗯。”
“蔥兒什麼時候給我騎呀?”
“……不是現在。”
“蔥兒,蔥兒,哈哈,這個名兒好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
“夫君,你今天好乖,我好喜歡你。”
“……嗯。”
“唉,這樣下去,等你走了我該怎麼辦呢。”
這句話的回應片刻后才遲遲響起。
“應該是我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