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總有那麼一時片刻的景,心裡除了某一個無來由的荒唐念頭之外什麼都放不下,強大的像是能把整個神魂都吞噬,任憑理智在腦門外面玩命著爪子撓門也能置之不理。
好比好多年以前,顧昀在西北蠻荒之地腦子裡燒一團漿糊,心無雜念地想著要離職卸任、浪跡天涯。
好比好多年以後,長庚從微風帶雪的宮中悶頭走出來,心無雜念地就想見遠在千裡之外的顧昀一面。
長庚沒頭沒腦地跑回了侯府,門口兩尊盡忠職守的鐵傀儡轉過來,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
他與那泛著紫的傀儡目一,腳步忽然就停下了。
長庚如夢方醒似的與那兩尊鐵怪面面相覷良久,終於緩緩地從那近乎走火魔的狀態裡回過神來,他輕歎一聲,手了鐵傀儡冰涼的手臂,緩緩地低下頭,弓下腰,吐出一口氤氳鬱結的白汽來。
以往和顧昀分分聚聚,也有四年沒見一面的時候,似乎都沒有這回這樣難熬,長庚自己也不知道是自己越活越氣了,還是對顧昀越來越貪得無厭了,他心裡好像有一弦,從顧昀突然莫名其妙地寫信說想他時便開始拉。
南邊每一場驚心魄的大戰戰報抵京,那弦就會拉一些,而朝中局勢每每變得更險惡、更複雜一些,他心裡那弦就會再次拉一些,直到方才,它突然毫無預兆地斷了。
這時,大門從裡面打開,出來的正是侯府家將統領霍鄲。
霍鄲見長庚這幅鬼樣子,吃了一驚:“王伯正讓我去找您,殿下,您這是怎麼了?”長庚眼眶微紅,卻還是用最快的時間調整出了一個微笑,站直拍了拍上的雪渣:“沒什麼,走得急了有點頭暈,王伯找我什麼事?”霍鄲為人很糙,聞言也沒看出什麼異常來,一邊上前扶了他一把,一邊在他耳邊低聲道:“有個不便面的客人,說是有急事稟報,他不能去軍機求見,只好找到侯府來。”
來人是個約莫三十四五的男子,長庚不認識,但肯定在哪裡見過,有點眼。
他一邊飛快地調整著自己紊的心理狀態,一邊努力回想來客份。
好在那人自己主上前說明了:“下外事使團副督劉仲,見過王爺。”
所謂“外事使團”是兵部一幫徹頭徹尾的主和派不知怎麼搭上了鴻臚寺,聯手搞出來的,因怕隆安皇帝的黴頭,連“和談使”都不敢,只好不倫不類地頂著個“外事團”的名號,打著“一文一武”的旗號,以上前線“通過其他途徑退敵”的狗屁理由,純粹是去給顧昀添堵的。
長庚皺皺眉,一照面對此人印象就很不好,礙於風度沒有表現出來,不鹹不淡地一點頭道:“劉大人出使在即,深夜來訪,可有什麼要事?”劉仲突然後退一步跪下,一手指天道:“下今日所言如有半句虛言,必定天打雷劈,父母便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長庚側半步:“劉大人這是幹什麼?快起來。”
劉仲不肯:“王爺可知我團正督、下的頂頭上司,曾是當年方大學士的學生?”長庚當然知道,不但知道,還惡心了好一陣子,要不是這一陣子分乏,恨不能將促外事團的一堆佞挨個揪出來淩遲。
“王爺容稟。”
劉仲飛快地將方大學士暗中叮囑外事使的話跟長庚代了一遍,又道,“此事現在只有正督的幾個心腹知道,下不才,位列其一。”
長庚的手指在邊敲打著邊的小桌:“大人深夜來訪侯府,不是心腹所為吧?”劉仲深施一禮:“下祖籍杭州,親生父母早逝,自跟隨族中長輩長大,後來遊學四方,也曾在公侯門第輾轉做過幕僚,因緣際會,投過方家大爺的眼緣,將我舉薦仕,自是知遇之恩難以為報。”
長庚眉尖輕輕地挑起。
“下自有一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已訂婚,尚未過門,”劉仲將頭埋得很低,肩膀蜷起來,“本想功名就回鄉求娶,誰知沒等到這一天,突遭強梁來犯……”劉仲低頭抹了一把臉,重重地給他磕了個頭:“死者雖已矣,但生者總是意難平,謝王爺垂憐。”
長庚輕輕歎了口氣:“劉大人起來說。”
兩人探許久,送走劉仲的時候,街上已經有打更的聲音了,長庚在門口站了片刻,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偏頭對霍鄲說道:“勞煩統領看看陳姑娘睡沒睡,如果還沒歇下,請來一趟。”
陳輕絮這些日子一直客居侯府,準備著手試著治療長庚的烏爾骨,可這將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雁王總不得空,十天半月不見得有工夫回來一趟。
陳輕絮一見長庚,便覺得他臉很不對,說道:“殿下,思慮越重,越不好控制自己,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長庚苦笑一聲,他提前激化矛盾,其實很多事沒來得及鋪墊好,每一步走起來都如同兵行險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懸崖峭壁上一腳踩空。
可他沒有時間了。
他怕他的敵人們不會給他這個時間,怕顧昀報喜不報憂,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不知道的苦。
長庚:“陳姑娘如果方便,不妨從今天開始施針。”
陳輕絮一愣:“過程可能很痛苦,殿下白天忙於朝政,吃得消嗎?”長庚搖搖頭:“不知道,但是我總有種不太好的覺,近些日子制起來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權當是不破不立吧。”
一個時辰以後,長庚意識到,自己終歸還是小看了陳輕絮所說的“痛苦”。
陳輕絮將一碗藥湯端到他面前,準備好了銀針。
長庚手接過來:“這是什麼?”“等殿下不再烏爾骨所困時我將方子抄給你,”陳輕絮道,“不過你喝之前最好還是不要問。”
長庚:“……”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印象裡,與蠻人的巫毒有關的東西都泛著一森森的油味,聽了這話,長庚頓時產生了好多不好的聯想,立刻不再追問,盡量蜷起舌頭,著鼻子一飲而盡。
陳輕絮俯點起一安神散,寧靜的冷香在室擴散開,在他三步以外的地方盤膝而坐,正道:“殿下,我開始施針以後,你必須一直保持靈臺清明,否則沒人能喚醒你,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長庚點點頭。
陳輕絮:“這安神香燃盡之時我就會手,請殿下用這一炷香的工夫清心、排除雜念。”
剛開始毫無覺,陳輕絮下針穩而準,手腳十分利索,長庚只是合眼閉目養神,忽然,一充滿恐懼的涼意從他背後升起——好像是避無可避地看著別人的兇舉起來,只能閉眼等著挨的那種恐懼,他後背的不由自主地收,雖不能,卻做出了下意識的躲避作。
陳輕絮的針紮立刻紮不下去了,神凝重起來:“殿下。”
長庚覺一條看不見的鞭子狠狠地在了他的後背上,耳邊一片雜音,故去十多年的人的罵聲在耳邊炸開。
混在那些經年的噩夢裡,陳輕絮的聲音混著安神散刺進他的耳朵:“殿下,這是侯府,你聽得見我說話嗎?”長庚狠狠地一激靈,用盡全力微微點了點頭。
陳輕絮將下一銀針送,第二安神香已經燃盡,看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鐘:“這才只是個開始,殿下用不用再適應一下?”長庚輕輕咬了一下舌尖:“不,繼續。”
陳輕絮不再廢話,下針如飛,方才褪下去的幻覺再次卷土重來,年時代秀娘施加在他上種種傷痛一一重現。
陳輕絮神一,看見長庚鎖骨上一道舊傷疤突然毫無緣由地紅腫起來,一行細細的跡滲出來,皮下蛛網似的管往兩邊裂開,十分猙獰。
“殿下,雁王殿下!”陳輕絮了他一聲。
長庚毫無反應。
陳輕絮不敢再手,忽然,眼角掃見床腳掛著一副鐵肩甲,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現在軍中鋼甲早已經變了樣式。
陳輕絮驀地想起來,早年和長庚談起烏爾骨癥狀時,他似乎無意中提到過,第一次從噩夢中掙,是顧昀在床頭掛了一副他上的甲。
陳輕絮長袖一掃,鐵肩甲發出一聲清越的撞擊聲,金石之聲掃過靜謐的室,長庚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陡然一頓。
他眼前有重重魔障,先是被困在了年時自己的裡——尖銳的發簪,燒紅的火,骯髒的馬鞭,人鐵鉗一般尖銳鋒利的手……而一切的盡頭,有一個披一半鋼甲的顧昀,時隔多年,默默地注視著他。
長庚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地盯著他,艱難地維持著自己一線的清明,不知過了多久,周妖魔鬼怪似的幻覺才漸漸遠離,長庚筋疲力盡地回過神來,見桌上的安神香已經燃盡了,陳輕絮正在收攏銀針。
他這才發現,自己又能了。
陳輕絮:“覺怎麼樣?”長庚活了一下自己的手,見胳膊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好多細小的傷,已經很快結了痂,有點。
他試著攥了攥拳頭:“好像又爬出來了一次。”
陳輕絮離開以後,長庚倒頭就睡,這麼多年來,他的睡眠好像一泊平湖,一個石子都能敲碎,除了失昏迷,很能有這種昏天黑地的覺,也頭一次沒做噩夢。
他夢見一個高聳的瞭塔,遠有遠遠的火,營地裡守衛森嚴,著一枕戈待旦的味道,一隊巡營歸來的將士正拉馬韁,突然,為首的那個人回頭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居然是顧昀,臉上戴著一個比面還花哨的琉璃鏡,銀邊與玄甲相映輝,沖他促狹地一笑。
夢裡,長庚失笑道:“這是什麼打扮?”顧昀從馬背上出一只手,燒著紫流金力的鐵臂輕飄飄地便將他拉上了馬背,從後抱住他,趴在他耳邊笑道:“軍中寂寞,多勾搭幾個小人。”
人在夢裡不太會掩飾自己心裡細微的念頭,明知他說的是玩笑話,長庚心裡卻仍然泛起一點說不出的委屈:“我在京城夙夜難安,唯恐一步走錯,每天只盼著從你那聽見只言片語,還總等不到。”
顧昀無奈道:“殿下,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撒的?”長庚聽了,認為他說得對,很想像民間話本裡寫的那樣,變著法地跟顧昀無理取鬧一番,然而書到用時方恨,技藝很不純,一時有點卡殼,不知從何鬧起。
顧昀卻一抬手將自己臉上的琉璃鏡摘了下來,偏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你不喜歡,我就不戴了。”
清晨的時候,長庚是在顧昀那可怕的笛聲裡醒來的,他迷迷瞪瞪地爬起來眼睛,總覺得魔音似乎還在繞耳,痛苦地了酸麻的耳,角卻忍不住翹了起來。
這真是他這一輩子最滿的一個好夢。
有顧昀那一支驚天地泣鬼神的曲子相伴,哪怕前方真的都是些牛鬼蛇神,他也能無所畏懼了。
長庚不知道的是,前線頭天夜裡,顧昀巡營歸來的時候,突然莫名有種後有人看著他的覺,不由自主地回了一次頭,剛好又把臉上的琉璃鏡甩了下來,這回鏡片沒壞,倒是那雕細琢的花邊讓他的肩甲磕掉了一角,只好鬱悶地承認這玩意中看不中用,換回了普通的。
第二天沈易聽說,指著他好好笑話了一頓:“指不定是哪路神仙看你包不順眼了。”
“那這神仙管得真寬,”顧昀大言不慚道,“沒準是看我英俊瀟灑,上趕著想給我當老婆。”
沈易:“……”還沒等沈將軍將隔夜飯吐出來,便有將士來報:“大帥,您派往東瀛的使者回信了。”
顧昀:“拿進來。”
西洋軍的補給有一批是在東瀛人的配合下從外海送來的,在正常戰爭中,東瀛人仿佛一直都攙和在其中,然而又狡猾地一直不肯將自己在臺面上,哪怕當年了癡帶著數十個偽裝和尚的東瀛武士企圖劫持隆安皇帝——那也是出於他的個人私怨,東瀛人沒有真正站出來替他討個說法。
沈易:“怎麼說?”顧昀搖搖頭:“說是對他們禮遇有加,但態度曖昧,使者一要談正事,能管事的就避而不見,找一幫白臉舞陪客……東瀛人心裡有自己的小算盤,倘若洋人能在我國土上紮,他們便能跟著吃一口腐,但倘若西洋軍艦敗退,他們日後還是要跟我們比鄰而居的,因此既出力又不願意徹底得罪咱們。”
沈易皺眉道:“兩頭討好,這算什麼東西?”“好東西。”
顧昀笑道,“他們這麼首鼠兩端,我就放心了,等著看,有大用。”
沈易搖搖頭:“我們有點等不了了,南邊戰線拉得太長,紫流金繃得太,就算是你從中調配,也不免有跟不上的時候,再說我擔心這麼拼下去,朝中會有雜音。”
顧昀的神淡了下來。
沈易又提醒道:“我聽說朝廷認為咱們不應該悶頭只打,應該‘一棒子一甜棗’,最近正在組建新一批的外事使,倘若這些人真是夾著棒來送甜棗的倒還罷了,就怕是專程來添的。”
顧昀沉片刻:“什麼時候到?”“差不多該了,”沈易回道,“總不過十天半月——子熹,你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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