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八年初夏,西域諸國實在抵擋不住,收攏殘兵,開國門,聯名向宗主國上投降請罪書。
古路口,西域諸國第二次與大梁代表坐在一起,被迫議和。
對手下敗將,顧昀本懶得出面,只派了沈易全權代理。
沈易帶著大梁的苛刻要求前來——先是要敲一大筆金銀,其次,要在西域各國建大梁駐兵所,監控屬國,自此以後,除樓蘭是盟友外,其餘屬國皆不許備一件火機鋼甲,包括輕裘在,全部銷毀,最後,大梁要求,屬國需將每年開出的紫流金中七以上納貢與大梁。
這條款沈易自己念一遍都覺得牙疼,簡直是刮骨三分,諸國代表當即也是一片哭爹喊娘。
首次談判破裂,顧昀隔日便帶了三百重甲夜襲已經投降的西域殘兵營,炸得天上人間一串大地紅,人為地替他們完了合約第二條的主要容,並公然宣稱,其他兩條不答應沒關系,他立刻帶人屠城。
屠城這事有傷天和,一般只有北蠻人才這麼幹,大梁軍中很有這種風氣,但西域人擔心顧昀嫉恨那一炸之仇,懷疑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剛開始尚且,等顧昀令人轟開城門的時候,談判桌上的聯軍代表終於慫了。
幾經討價還價後未果,三天後,“樓蘭新約”簽訂,在顧昀重兵威懾下,各國首先以最快的速度清剿了國戰備,隨後又苦不迭地拼湊出一年挖出後還沒來得及用的紫流金。
五月底,顧昀和沈易自西域押送紫流金回京。
一場大雨洗刷了京城的街頭巷尾,細碎的槐花落滿了長街。
吏治改革之事風聲大雨點小,所有人臆想中將會導致的局奇跡般地沒有出現。
首先世家門閥都不傻,就算對雁王變著法地從他們口袋中挖銀子有所不滿,但心裡也明白,相比自己,那些個科舉出、渾上下搜羅不出幾兩銀子的窮翰林才是最恨這政策的,犯不著由他們來替人家做這個出頭鳥,所以剛開始,這群人個個躲起來準備看笑話。
不料這事也真邪門了,除了了幾個冥頑不靈的老酸儒站出來說了幾句“統”不“統”之類的鬼話,朝中竟連個水花都沒翻起來。
長庚先是上書拿下了皇帝,將他對烽火票的更長久的設想上呈李,來龍去脈寫了個分分明明,有技巧地瞞有技巧地誇大,最後給皇帝畫了一張大餅——假以時日,烽火票從上至下推行,能將天下民間金銀悉數收歸國庫,民間買賣全屏票據即可,票據多寡由朝廷酌裁定,再不會出現民間金銀充斥積灰、國家危難時國庫無錢可用的局面。
李先前覺得雁王有些想法過於離經叛道、不統,這時才發現,此人並非是不統,簡直是要將“統”二字踩在腳底下。
昔日有始皇帝收天下之兵以鑄金人,今日就出了個斂天下之財的雁親王。
可是這想法實在太過人,李在稍稍理解了“用幾張紙片代替金銀買賣”是個什麼概念後,一方面心裡約存著不安,一方面又實在無法抗拒這個,將折子扣了三天,反複推敲後,終於還是義無反顧的便吃下了這張餅,命長庚著手辦,但再三警告,手段不可過激,尤其對朝中那些寒門出的後起之秀,要“徐徐圖之”。
李皇帝不知道的是,早在雁王上書要求改吏治的時候,江南首富攜各地巨賈一十三人進京,在當年臨淵木牌擇主而論的那家小酒樓中請了一次客。
小酒樓本來破破爛爛,名不見經傳,前些年被起鳶樓的芒遮掩得如月下螢火,眼神不好的本找不著,此番卻十分僥幸地從滿目瘡痍的京城中保留了下來,年初又休整一番,正式開門迎客,在原本的二層小樓上又加蓋兩層,破磚爛瓦整飭得十分幹淨,更名“南樓”,人見了,便憑空生出一半壁淪陷的悲意,十分應景——有人知道,這原本半死不活的酒樓,就是杜萬全的產業。
雙方首次洽談時曾經十分不順,讀書人自持清貴,又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委實不願意與這些滿銅臭之人打道,大多是來敷衍應酬的。
誰知接下來,才知道杜萬全其人不簡單。
杜萬全曾親自泛舟下西洋,見過真正的大世面,為人談吐、中壑都與普通商賈天淵之別,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能活活把死人說活,加上江充不聲地從中斡旋,很快便有許多人心思浮。
而就在吏治改革的法令潤無聲地浸潤到各時,杜萬全等人又開了南樓最大的一間包房,第二次宴請以江充為首共朝中重臣八人。
全都是在朝中無依無靠,科舉為,白手起家的。
這一次的談足足持續了四個多時辰,及至月上枝頭時,首座江充才舉杯終局。
江充肅然起,環視周遭,不人推杯換盞間喝多了。
“今日酒足飯飽,大家也都累了,我不煞風景,提一杯,大家夥各自喝了殘酒,散去就是。”
江充道,“只要我們這場仗還要打下去,烽火票推行便勢在必行,諸公一心為國……”江充說到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停了下來,盡在一笑中,緘口不言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一心為國,也還請考慮一下自己的出路。
多年對時局朝政完全不上、迫切希有自己代言人的巨賈與一幹無權無勢、兩袖清風的文相逢,正式結盟。
杜萬全將一室文商人挨個送走後,獨自回到了南樓,徑自來到了方才包房的隔壁房間,那屋裡僕從都沒有一個,燈也沒怎麼點,只頭頂懸著一盞昏黃的汽燈,桌上有二兩黃酒、一碗清粥與一碟小菜,粥喝了半碗,酒剩了三分,小菜只是略了幾口,而桌邊人已經撂了筷子。
杜萬全不複方才八面玲瓏的模樣,恭謹地上前見禮道:“雁王爺。”
長庚客氣地一點頭:“杜公。”
杜萬全一眼掃過桌上的清粥小菜,忙道:“王爺素日節省,實令我等佩,不過這南樓乃是咱們自家的產業,怎不上些順口的?眼看要夏,我讓他們備下些清心養生的……”“別忙了,我就吃這個順口,”長庚擺擺手,說道,“今日之事全仗杜公,勞您了。”
杜萬全忙連聲道不敢,見他起要走,殷勤地將一邊的傘提起來:“後院已經備好了車,王爺這邊請。”
如果說一開始了然和尚召集臨淵木牌時,最心不甘不願的那個人無疑就是杜萬全——他早年發家確實沒依仗臨淵閣的民間力量,然而掙下這份家業,杜萬全不可能會承認這其中有臨淵閣多大助力,此時要他為了一個從未接過的人便將畢生心全部投其中,是個人都不肯。
但在與雁王接了這大半年後,眼下最願意為雁王鞍前馬後的卻也是杜萬全。
杜財神多年來走南闖北,見識閱曆無不高過常人,約覺得長庚確實是在救國之危難,但更多的卻是在鋪墊什麼,杜萬全有種說不出的興——大梁風雨飄搖的路自武帝而興,元和帝而盛極轉衰,隆安帝而窮途末路——眼下確實到了快要走一個新轉折的時代了。
他卻僅憑著一塊木牌便搭上了這條大船。
長庚剛走到門口,忽然無意中在自己腰間了一下,腳步便是一頓。
杜萬全眼尖瞥見,忙問道:“王爺找什麼?”“沒什麼,”長庚頓了頓,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道,“香用完了。”
這些日子他面面俱到,安神散消耗得太快,一時還沒顧得上配,長庚歎了口氣,對杜萬全笑道:“不礙事,杜公留步,不必送——轉告奉函公,他念念不忘的事,會有實現的那天。”
他酒量不太行——親王份擺在那,平時不管什麼場合,總不會有那二百五膽敢來灌他,雖因生自持,長庚沒有徹底喝醉過,不過以他那兩三杯下去就開始頭疼的能耐推斷,酒量可能確實是不行的。
長庚平時基本滴酒不沾,只是這天連著聽了四個多時辰的牆角實在太累,才讓人上了二兩黃酒微微刺激一下。
誰知這點微醺非但不助眠,晚上回去還讓他有點難以睡。
長庚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直至快四更天,才迷糊了一陣。
半睡半醒間好像聽見有人進門,他翻驚醒,抬手擰開床頭吊著的小汽燈,結果不知是京城這陣子雨水多的,還是這屋裡好幾天沒人住了,那汽燈只閃了一下又滅了。
來人稔地坐在一邊的小榻上,笑道:“你在我床上幹什麼?”長庚吃了一驚,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借著一點微看見竟然是顧昀回來了,忙問道:“不是說還有兩天才到京城,怎麼這麼快?”顧昀漫不經心地了個懶腰,往旁邊一靠:“想你了,我自己一個人快馬加鞭提前跑回來的。”
上次一別還是年關,轉眼冬去春來,如今已經了夏,有半年沒見人了,雖然顧昀戰報中時常夾帶“私貨”,隔一陣子便寄封書信來,但怎麼比得上真人在眼前?長庚想他想得不行,當下便要撲上去抱住他。
顧昀卻往後一仰,輕飄飄地躲開了他的手,如紙片似的,落到了窗前,外面雨已經停了,月悄然自水坑上蜿蜒室,顧昀背而立,長庚看見了他上萬年不卸的輕裘甲。
“幹什麼一見面就手腳的?”顧昀道,“我就是來看看你。”
長庚聽了前半句正哭笑不得,心道他倒惡人先告狀了,也不知道誰比較手腳。
及至聽了後半句,他笑容忽然就收斂了,約覺到了一點不對勁:“子熹,你怎麼了?”顧昀不吭聲,只是看著他。
兩個人一坐一站,半晌相對無語,倒像是訣別一樣。
長庚的心毫無來由地狂跳起來,震得他口幾乎裝不下別的東西,氣也不上來。
他忍無可忍地爬起來向顧昀走去,從床邊到小窗,不過四五步遠,他卻仿佛怎麼也走不到頭。
他前進一些,顧昀便要退後一些。
長庚不管不顧地轉一把抓起別在床頭的汽燈,瘋狂地擰起上面的機關,汽燈發出幾聲鳴聲,突然一下亮了,屋裡大熾,長庚不顧燈刺眼,惶急地轉向顧昀,卻見站在窗邊的人面白如紙,帶著不似活人的灰敗,兩行跡順著他的角和眼角朱砂痣淌下來。
那汽燈“啪”一聲又滅了。
顧昀低低地歎道:“我不能見,你點它做什麼……長庚,我這就走了。”
“不能見”是什麼意思?長庚當場差點瘋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拼命手一抓,卻只抓到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玄甲。
長庚嘶聲道:“你站住,你要去什麼地方!顧子熹!”“去該去之地。”
顧昀的聲音裡帶出些冷意,“你如今羽翼已,巧取臨淵閣,豪奪李家江山,天下風雲際會皆在掌中,何等手段?李不就死在你手上了麼?我久留無益,特來告別。”
長庚惶急道:“不,等等,我沒有……”他直覺想反駁自己沒有,可是話到邊說不出來,心裡一陣糊塗,覺顧昀所說的事好像又確實是自己幹的。
顧昀冷冷地說道:“我先帝所托,將你從雁回小鎮接回來,一直照顧你到人,指你即便不是個經天緯地的棟梁之才,起碼是個人品端正、風霽月的好人,你又是怎麼做的?”初夏夜裡,長庚突然覺到前所未有的冷。
“我依先帝旨意照顧到你長大,卻沒料到養大的是條中山之狼。”
顧昀微微歎了口氣,“大梁自太祖開國至今,兩百年了,本以為能千秋萬代,誰知傳國玉璽毀在我這一輩手上……”長庚想狠狠地抓住他,或是大哭大一番,然而整個人仿佛被定在原地一樣,只能木然地看著顧昀輕飄飄地一轉,撂下一句:“顧某九泉之下請罪去了,不必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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