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驚呆了。
半晌,傳令才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聲音幹地開口道:“譚將軍,侯爺……”“你閉!”譚鴻飛喝一聲,繼而,他瞪著自己銅鈴一樣的牛眼,轉向那跪在正堂中的男子,一時間頭竟有些發,周上下的每一發都戰栗似的簌簌而起,“你說什麼?說清楚一點——哪個忠良?”那中年男子直起腰來,面蠟黃可憐,臉上卻帶著說不出的決絕之意:“二十年前,北蠻遭天災,狼王野心昭昭,率兵來犯,老安定侯以玄鐵營之威,平定北疆,令群狼俯首,將歲貢與其神姊妹進獻我朝,元和先帝納此二人中長姐為妃,封其妹為郡主,令其宮隨侍,待嫁皇室。”
“不料這兩妖心懷不軌,圖謀者大,先是偽造老侯爺與狼王之間往來書信,誣陷老侯爺戰後威十八部落,回扣私囤紫流金,又以妖魅先帝,日夜離間君臣之誼……”京兆尹朱大人是聽了這兩句,整個人就炸了,立刻喊道:“來人!將這信口汙蔑先君的刁民拿下!”譚鴻飛瞠目裂:“我看誰敢!”他一聲咆哮,邊一水北大營將士群起拔刀,齊刷刷的銀甲凜凜,刀似雪,刀柄上面目猙獰的頭雕紋幾沖出嗜人。
朱恒面鐵青,死撐著一點讀書人的膽子,聲道:“譚鴻飛,你要造反嗎?”譚鴻飛冷笑一聲,轉大步下了石階,徑直行至那中年男子面前,將長馬刀往地上一,鐵塔似的佇立於前,問道:“你繼續說,然後呢?”那告狀男子道:“將軍可曾記得,當年因小侯爺年紀尚,在家無人管束,邊疆平定後,老侯爺便與公主夫婦商量,便將其帶到駐地。”
譚鴻飛目閃,三言兩語被勾起了舊回憶,他還記得,現在威震一方顧大帥小時候是個不折不扣的熊孩子,什麼禍都敢闖,什麼人都不怕,老侯爺與公主都沒有父母長輩可以代為管教,眼看他要無法無天,只好將那孩子隨帶走。
譚鴻飛:“不錯,確有此事。”
那中年男子道:“妖趁機進言,說老侯爺此時帶走獨子,圖謀肯定不小,說不定是打算與皇上分東西而治,元和先帝為其攝魂之所,對老侯爺憤恨不已,又懼於三十鐵騎便踏平蠻族的玄鐵營,不知該如何是好。”
譚鴻飛:“荒謬!”中年男子面不改,侃侃而談:“當時妖與另一個人合力設下了一條毒計,令先父吳公公以犒軍為名,帶三十死士與兩個擅長旁門左道之徒,前往北疆,混駐地,實施暗殺,為為防事敗後謀敗,還特意讓死士們前紋狼首,假充蠻人。”
譚鴻飛的呼吸越來越重。
當年三十蠻人死士混北疆駐地,毫無預兆,幾如天降,先以下三濫的招數將致人手足麻痹的藥灑飲食之中,再換上玄鐵輕裘,突然發難,將士們每日見輕裘騎兵呼嘯而過巡防營中,一時竟全無防備……譚鴻飛喃喃道:“不錯,你說得對得上,當時我還只是個小小的偏將,那輕裘死士,確實只有三十人。”
老侯爺用三十重甲踏平十八部落,妖便還了他三十輕裘,將戰無不勝的玄鐵營攪了個翻天覆地,傷了安定侯唯一的繼承人。
譚鴻飛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那是玄鐵營的奇恥大辱啊——我記得老侯爺正巧出營巡防,公主殿下一早就不適,水米未進,否則當初傷得不止是一個小侯爺,是嗎?”北大營統領將長馬刀往地上狠狠地一,掌厚的石頭地面竟被他生生磕出了一道裂紋:“公主激憤之下,一口咬定我軍有,我等十多個兄弟肩負北疆駐地防務之職,難辭其咎,瓜田李下又說不清楚,只得紛紛卸甲辭去,回京領罪……這麼多年我私下裡一直埋怨,以為是心疼兒子疼昏了頭……原來真的……”譚鴻飛說到這裡,突然毫無預兆地落下淚來,他也不,也不出哽咽,依然鐵塔似的在那裡,疼極了似的不住地著氣。
朱恒被這黑臉閻王的眼淚鎮住了,一時間,連心裡飽脹的怒火也仿佛被什麼了個坑,細細地將氣撒了出去。
京兆尹大人的聲氣不由得緩和了些,說道:“此事事關重大,僅憑此人一面之詞,未免有失偏頗,譚將軍還請慎重。”
譚鴻飛微微回過神來,他心裡其實已經信了七八分——沒有人比當年掌管北疆駐地布防的譚鴻飛更清楚玄鐵營的布防有多麼無懈可擊,可是說不清楚。
縱然多年來顧昀對他們這些玄鐵營舊部一直不薄,甚至助他爬上了北大營統帥,他卻始終記得自己背負著辦事不利的冤屈,無申訴。
譚鴻飛看了朱恒一眼,勉強咬咬牙,低頭問那中年漢子道:“不錯,你有何憑據?”那男子從懷中取出書,五投地道:“此為先父親筆所寫,他現在就在門外,將軍一見便知他是不是吳鶴,也就知道我說得是不是真的。”
朱恒皺了皺眉,譚鴻飛卻已經下令讓人去抬。
片刻後,一槁木似的男被抬了進來,吊死鬼並不安詳,面頰腫脹,舌出,間青紫如厲鬼,譚鴻飛卻只看了一眼,便不堪重負似的倉皇移開目,啞聲道:“我記得那老太監眼角有一塊三角疤……”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膝蓋點地,爬了過來,一點一點地將那男的臉翻了過來,撥開幹枯的白發,那布滿褶皺與老年斑的眼角上豁然是一道三角的舊傷疤。
周遭一片雀無聲,朱恒臉上一都沒有,他忽然深吸一口氣,抬手整了整自己被譚將軍一掌拍歪的帽,那雙書生的手還在抖個不停,口中卻問道:“後來呢?”堂下男子道:“所幸小侯爺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後來先帝從妖的妖中醒悟,後悔不已,暗中置了蠻人妖姊妹,對小侯爺也加倍恩寵,又將其接宮中親自照料——只是妖雖然伏誅,但那曾經給先帝出過計的小人卻還在,生恐顧氏一脈聖寵依稀,便夥同吳鶴公公,想再對小侯爺下手。”
朱恒:“宮闈事,你要想清楚再說。”
中年男子朗聲一笑:“多謝大人,草民時本是北疆生長的一農人,世代蠻人欺負,父母兄弟皆死於那些裝神弄鬼的妖人之手,是老侯爺救了我們的命,為我們出了一口惡氣,草民位卑鄙,多年忍辱負重,伺候那老太監,並不是為了他的家當好,只為了能有這麼一天!”譚鴻飛顧不上唏噓,幾乎已經麻木了:“可我記得當年死的是三殿下。”
“不錯,”那男子道,“吳鶴將一種能散空中的毒塗在小侯爺平日讀書用的汽燈上,吳鶴說,小侯爺年時將汽燈調到最亮,常常一開就是一宿,睡著了也不關,一宿過去,燈後面的往往熱得能燙蛋,自然會將那毒化在空中,再吸肺腑。
中毒的人剛開始會咳嗽不止、低燒不斷,都是小兒常見病癥,並不引人注意,但慢慢的,人就會衰弱下來,直到毒五髒,藥石無靈。”
譚鴻飛目中似要滴下來。
“當時小侯爺在宮中所用的汽燈是西洋特供的七彩琉璃罩,金貴得很,只有幾個皇子和小侯爺有,皇後都沒落到一盞,不料三殿下失手打壞自己那盞西洋汽燈,擔心遭到責罵,又不敢去求別人,小侯爺便將自己那盞換給了他,黏上了打爛的,每日遮擋一本書在上面,依舊假裝照樣用。”
“後來的事,諸位都知道了,三殿下中毒夭折,先帝震怒,徹查後宮,吳鶴因謀害皇嗣獄,了那人的替罪羊。”
那告狀的男子說著,一甩袍袖,整個人撲倒在地,朗聲道,“如今前因後果草民已經呈清,多謝諸位將軍大人,那至今逍遙法外的佞,便是當今國舅爺王裹!”朱恒已經聽傻了:“大膽……你、你好大的膽子!”那中年人道:“狗膽包天,舍得區區!”朱恒問:“你有何憑據?”那中年人從懷中取出一封舊得卷了的書信:“稟大人,此乃當年王國舅與大太監私相授時,寫過的一封信,是真是假,諸位一看就知道。”
說完,那男子將信封放在地上,自己往後微微一仰,仿佛是微微歎了口氣。
“素日恩怨,如今一朝了結。”
譚鴻飛察覺到他表有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男人驀地站起來,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轉狠狠撞上了旁邊的柱子。
與腦漿崩裂似的齊齊落下,當場死了!儼然是另一種死士。
此時,溫泉山莊中,顧昀的眼皮莫名開始跳個不停。
侯府家將統領霍鄲突然闖進門來,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侯、侯爺……”顧昀驀地一回頭:“怎麼?”霍統領得知京城之變後,心裡狂跳,尚未來得及開口,大門忽然被人轟然砸開。
長庚手中地握著一只木鳥,那小東西張著紮著翅膀,與首儼然已經一刀兩斷,堅的木料竟被他活活碎,嶙峋的齒支楞八叉地出來,刺得他手心裡一片模糊,而他好像不知道疼,像一條離開了水面的魚,大口息,口卻連一口氣都留不住。
他手中著一張跡斑斑的海紋紙,木鳥畢竟比車馬迅捷,已經有人先一步將京城那場鬧劇傳給了他。
長庚口如抵尖刀,呼吸俯仰間輒見,踉蹌著走到顧昀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一旁的霍統領吃了一驚:“侯爺……”顧昀沖他打了個手勢:“老霍,你先出去。”
霍統領頭了,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這倒黴孩子力氣還不小,顧昀覺得老腰都快被他勒斷了,等霍統領一走,便騰出一只手來拍了拍他的後背:“怎麼了?”長庚低下頭,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周遭繚繞得盡是顧昀上的藥味,以往聞了他只覺得安心,哪怕夢也能驅散霾,此時他卻再也不想聞到這滿的藥味了。
長庚閉上眼,耳畔轟鳴,心裡澄澈一片地剩下了一個念頭:“我要殺李家人。”
顧昀從他手中將那張皺皺的海紋紙出來,一眼掃到底,頓時倒了一口涼氣,猛地推開長庚,怒喝道:“霍鄲!”候在門口的霍統領聞聲立刻推門進來。
顧昀都快瘋了,站得猛了,一時眼前居然有點發黑,連忙撐了一下桌子,胳膊肘竟一直在發。
“備馬,我要回京,”顧昀深吸一口氣,“你帶……咳……”他話說到這,已經破了音,狠狠地清了清嗓子:“你帶上幾個輕裘先行一步,一定攔住譚鴻飛。”
霍統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顧昀轉要去取自己的朝服與輕甲,被長庚一把抓住手腕。
長庚:“都是真的?”顧昀低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風雲湧,好不複雜。
頓了頓,顧昀才低聲道:“自然不是,妖都是無稽之談,王國舅也不過是……”不過是皇座下面一條指哪打哪的奴才,那兩個北蠻人,也不過是國破家亡、零落異鄉的可憐人而已……真相大家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敢提。
顧昀將手往外一:“這一陣子,你先不要回京,在這裡住幾天……”長庚卻不肯放過他:“那就是說,除了妖和王裹的部分,說得都是真的?你知道,你一直知道?”顧昀耐心告罄:“什麼時候了,還跟著裹,走開!”長庚幾乎與他同時開口,輕聲道:“你為什麼還肯替他殫竭慮地守著這破爛江山?為什麼還肯百般委曲求全?為什麼要收留我照顧我這麼多年?”那輕如落雪的聲音在顧昀發的怒吼下本來微弱得不值一提,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話音出口的一瞬間,該聽見的人還是都聽見了。
顧昀心頭一。
長庚一點也沒有,目著他問道:“義父,為什麼?”顧昀頭微,不知道從何說起——怎麼說?說他其實並不知,這些年來還一直以為自己的傷只是一次意外,一直以為是自己沒能保護好阿晏,眼睜睜地看著他死於後宮爭鬥嗎?直到……他奉命押送加萊熒世子出關,才從那不懷好意的狼人裡知道,草原神之毒乃是不傳之,世代只有神本人掌控,連蠻人同族也無從知曉,二十年前三十輕騎重創玄鐵營的事與蠻族人本沒有關系。
家與國,仇與怨,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他倘若一腳邁出去,無論走上哪邊,都再不能回頭。
此間種種皆不足為外人道,顧昀終究還是一聲沒吭,強行掰開長庚的手,披甲束發。
將軍有心,可惜是鐵鑄的。
顧昀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侯府數百家將調不能說不靈,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霍鄲一頭冷汗地趕到皇城下時,驚悉北大營嘩變,林軍急調,京城九門全封,整個皇城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