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沐浴過后,又倚著憑幾背了大半晌醫書,才終于等到奉冰回來。
他聽見奉冰在外頭與吳伯、春時說話,心猿意馬,卻按兵不,就等著奉冰來找他。誰料奉冰走進房中并不看他,甚至問候都沒有一句,反而先去更了。
窸窸窣窣的料響,好像撓在裴耽的心上。他既不耐,又有些擔心,想該不會是在朝中了氣吧?畢竟他的四哥在外人眼里,常常是泥人一般的子。于是放下了書,輕手輕腳地躡步繞過桁,便見奉冰剛剛解下發冠,長發如瀑從那直的背脊上落,又忽而回頭,向他睇了一眼。
這一眼明明很平靜,卻似已經看穿了裴耽的意圖,令裴耽不好意思地了鼻子。他主去拿過一把篦子,右手手背輕輕拂過奉冰的長發,左手便練地為奉冰梳頭。
有時,并不需要多想,他能自己踩上過去生活的影子。
奉冰垂著頭,仿佛任他施為,話里卻有意地道:“你不是要認真修習醫?”
裴耽的作頓了一頓,從銅鏡中去奉冰的表,試探地道:“其實我并非消閑而已。我想往后……我總要有個事可做。”
奉冰輕聲道:“是因為手嗎?”
裴耽一怔,旋即道:“不是。”
奉冰沉默。
“我說過了,四哥。”裴耽的話語變得有些艱難,“你不要……同我。我愿意學醫,不愿意做,這些都與你沒有關系。不是,我是說,你不要又將罪責攬到自己上……”
“嗯。”奉冰輕輕一笑,“我明白。”
是真的明白了嗎?裴耽不知道。鏡中人影模糊,兩頰相,有幾分看不清的稽。他手下一個不注意,扯到奉冰的頭發,奉冰卻只是咬住痛,并沒告訴他。
“我還聽聞裴家人來過了。”奉冰道。
“啊。”裴耽道,“我將那塊牌匾送給他們了。”
奉冰道:“那不是你父親的……”
他還以為裴耽很珍視它。
“人都沒了,要一塊牌匾有何用。便凌煙閣的那個,也不是我真爹啊。”
裴耽說得混不吝,惹奉冰皺眉,轉頭打了他一下。
“我知曉你什麼意思。”奉冰復回頭向銅鏡,“‘滿門忠良’,你是要他們丟人。”
裴耽笑地湊上前,將吻上奉冰的發頂,頗不要臉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奉冰。”
方才略微僵凝的氣氛漸而融化開。奉冰有些別扭,但并不躲,只是屏著呼吸,好像這樣可以將裴耽悠長的夢想聽得更加清晰。在尷尬的余韻中他兀地去捉裴耽的手,裴耽沒能防住,只好攤給他看。
手掌仍包著紗布,但夾板已經拆下,幾手指除去那傷疤的暗紋,看上去與常人無異。奉冰輕那指尖,裴耽遲鈍地了,仿佛它仍舊不屬于他。
“鐘大夫說還要四五日才能去試試抓東西。”裴耽強道,“但我這些天都會拋筷子玩兒了。”
“四五日。”奉冰喃喃,“待你的手治好了……”
卻又不再說下去。
事到如今,似乎每一個人,都想與他講“以后”的事;可是云遮霧罩,卻是每一個人都講不清楚。裴耽將右手收了回去,輕聲問:“今日朝事如何?”
“啊。”奉冰回神,恍然一笑,“我今日見到周太妃了,趙王要迎回大明宮,還要將平康坊的妻兒也接宮來。”
多日以來,奉冰歸家,總愿意與他談談朝堂上的變化。皇帝因病困在清思殿,屬意趙王住進大明宮,三司三省——至表面看來——皆是有條不紊運作如常。除了大明宮外神策軍的戒備愈加森嚴以外,君君臣臣,兄兄弟弟,竟好像一波瀾都不曾發生。
盡管這一局面顯然不可久長,但暫且誰也不知它將如何被打破。
“皇后、太子還在。”許久,裴耽靜靜開口,“趙王再如何鳩占鵲巢,總不可能弒君殺兄。”
奉冰沒有接話。他咳嗽起來,裴耽忙為他端來熱茶,飲盡之后,他便捧著茶碗發呆。
他每一日都會進宮見趙王,趙王則每一日都在變得更加焦躁、更加疲憊。李奉硯過去懦弱,心懷無數的牽絆和顧忌;到如今權勾當軍國事,才發現自己基之淺,都會遇上掣肘,若不是有北衙六衛支撐著他,他甚至沒法將中旨發落下去。但北衙六衛,歸結底,卻是奉冰送給他的東西。
所以他才想為自己的妻兒立下名目,或許朝中的人們得知他有后,立刻便會見風轉舵。
“我猜,”裴耽忽然又道,“趙王需要一個……契機。”
奉冰與他兩兩相,在這短暫的片刻,他們都看不清這一局面的終點,也猜不到趙王會如何破局。
奉冰按了按太,站起來,預備去沐浴。走到門邊,忽又一頓,若有所思地道:“我今日還在朝會上見到一個小宦,模樣頗眼。”
“是誰?”裴耽溫聲。
“……”奉冰思考良久,又啞然失笑,“怎麼會像呢,孟朝恩的人頭都掛在城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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