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朝那點殘秋氣數已盡，城迅速被四面席卷而來的寒意包圍，籠罩，浸。禿了枝椏，蕭條街頭，護城河也結冰。

　是近年下了，鋪天蓋地落了一場大雪，街上終于寂寥。

　恩澤府反是熱鬧了許多，平日里里外外工整嚴明，四下舉目，一片整齊到極致的肅殺，無端教人抑。如今觀園，別苑俱已修繕，湖畔那紅燈籠一串連著，遙遙看去，也在四面翻涌的寒意中，蘊出幾分人暖意來。

　屋里更暖。燃了銀炭，帝梅香裊裊而起，濃郁而厚重。

　瑤在案桌臨帖，旁側有個小丫頭磨墨，著正紅對襟襖兒，稚氣又明，似個瓷娃娃。

　小丫頭湊過去看了看，“先生的字真是好看，又端莊又秀麗，得閑了也能教一教敏兒嗎？”

　瑤擱下筆，自己打量了會，喃喃，“這字……并不好。”隨手將臨丟進暖爐中，霎時星火翻涌蠶食，泯滅灰燼。他閉上眼睛，了額頭，才道，“敏丫頭想學，便同你宋先生學，他的行書師從大家，比我的耐看許多。”

　那丫頭斟了一杯茶奉給瑤，“我便是覺得先生寫的好看，楷隸篆草，不過各有千秋。……先生喝茶。”

　男人接過啜了一口，抬手了孩兒的面頰，“很乖。”

　兩人正得其樂，忽然有人挑簾子進來，一的積雪挾裹著寒意，半跪躬，“爺，門外有個人求見。”

　“誰？”

　“是個娃娃，說……呃……和爺見過，屬下吃不準，沒敢放進來。”

　男人略微凝眉，明顯是想不起來了，“什麼名？”

　“屬下沒問。”

　“那便不見了。”瑤低頭把玩著茶盞，語氣了些許，“這也至于來報？怎麼辦事的？”

　小廝為難至極，“可是，那個姑娘說，爺給過

　賞錢，應該是認得，打巧小人來這邊回爺的時候遇到了李總管，他便帶人進來了。”

　這麼一提，似乎模模糊糊有了些許印象。

　是了，那一日公假，李璟當街與人對打，瑤走前隨手給了些許碎銀。

　原來是啊。心里微微一，他眉心舒展來，不覺帶了點笑。

　一側的敏兒懇求道，“先生，外頭下著雪，冷得很，既然是個可憐的，且讓進來，留一陣子好不好？”

　男人不可置否恩了一聲道，“既然李璟帶進來了，索尋個客房暫且安置著，待雪停了，給些裳銀錢，再遣送出去未遲。”

　小廝應聲而去。

　“先生，那個孩您果真識得嗎？”敏兒繞著男人，好似殷勤的小雀兒，“長什麼樣子啊？好不好看？李大哥都留下了，想來十分好看，是不是？”

　瑤微微搖頭，“好看麼？我倒不記得了。”他向外看著，窗欞映了白雪，將百鳥朝的紅窗花映出幾分明亮的，雪將恩澤府厚重地掩蓋，目盡是蒼茫素白。

　“是麼？敏兒不信，那先生說說，究竟怎麼同先生認識的？”

　草草收拾了桌岸，瑤已然有些倦怠，面上也敷衍了許多，看似笑著，眸子卻是一片朦朧，“多半……是那日。李璟總歸清楚，擇日你問他便是。時辰也不早了，敏丫頭回園中去罷。”

　再次見到那孩子十日后。

　他閑了無事，四下走著，不覺到了別苑的客房那里，雪雖停了，因著天寒，路上依舊積的深厚。

　別苑有株金錢綠萼，清瘦傲立于風中，樹下小小一個影，蹲著不知琢磨些什麼。

　瑤走的很近了，那影才忽而察聞后的腳步，輕巧回過頭來。

　面頰仍舊蒼白消瘦，那雙清眉下的眼睛宛若琉璃，黑而

　通，竟出幾分西子捧心的襲之態，看到瑤，訝異地半張著，很快反應過來，丟了攥在手里的樹枝，站了起來，向他福一福，“先生好。”

　“你在寫什麼，天寒地凍的，不怕冷嗎？”瑤向前兩步，看到了雪地上的幾句詩，骨架生，卻頗有幾分大氣，逐句念道，“冰雪林中著此，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想不到你年紀小，還懂這些，很好。”

　“早年間上過半年私塾，略識得幾個字。”的聲音稚氣未，帶著些許江南的糯口音，一本正經地說出來，倒也有趣。

　“哦，對了……梵音謝先生相救之恩。”

　說著，一袍子就要往雪地上跪，瑤忙上前扶住。

　小手冰涼，被他這般合握攥著，似乎也想不起掙，依舊那樣認真地看著他，像是個小大人。

　“不必這樣。”男人微微俯下，與平視，和氣道，“你想不想留在園子里？園有許多同你無差的孩子。”

　梵音沉默半晌，順眉道，“那就聽先生的安排罷。”

　不哀不喜，不卑亦不。

　瑤將自己的狐貂披風取下，悉心為之系上，觀一番，神帶出笑意來。

　那一日園的人，俱看到男人引著自茫茫雪地中緩步而來。

　一高一低的影子生似畫，長廊青檐，行云水墨一般，很是好看。

　不知誰喊了一聲“沈先生來了！”于是四下樓閣大開，遠遠地一團花容錦簇，笑鬧著向二人圍了來。的確如同瑤所說，同年紀相仿，只是這些孩子多半遍綾羅，著鮮，足似朱門深閨的小姐，從未見過這樣多的孩子，一時不由微微怔住了。

　抄手長廊快步行來一個瘦高男子，青綸

　巾，一儒生雅相，只是容貌十分年青，一面揖首道，“爺怎麼親自過來了？”

　瑤將引了過去，“這是梵音，從此落住園中……宋寰，勞你費心了。”

　男人眼梢微微驚異地一掃，很快俯首道，“是了，爺。”一面將梵音引到眾人之前笑道，“我先才還說，園中只有二十七位子，若是再來一個添個吉祥數便好了，說著人就來了！”

　瑤見梵音被一群孩兒簇擁，并不顯局促之，宋寰問了一些話，亦能從善如流一一應付過。心中放心，兀自離去了。

　起初的十來日，宋寰自以為這娃兒有些門路，瑤重，然而梵音在園子里待了一段時間，男人并沒來看過，仿佛先才引路過來，那樣殷和親善的模樣，只是短暫的錯覺。倒是總掌事的李璟，時不時來園子里逛一圈，對梵音頗是照拂。

　梵音，便自此留在了園中。年紀小，不怯生，肯于勤苦，用宋寰的話來說，是個教習的好苗子，本就與園子里那些孩相差無大，不多時便融其中，打一片了。

　同梵音好的有個小丫頭，名喚宛兒，清秀纖弱，宛兒府早梵音許多，兩個俱是安靜的主，素日結伴說話，可謂形影不離。

　同游園時，梵音無意中問宛兒，沈先生究竟是怎麼個人呢？

　宛兒神立刻顯得莊凝而崇敬：先生是個了不得的大善人啊，你知道嗎，園子里的孩子，多半都是自沒了爺娘，孤苦無依，若非給先生收留了，那會是怎個景，真是不敢想的。先生一并收園中，食供應皆比著大戶人家的用度。待我們都很好。隨即頓頓，又小聲道，李璟大哥其實也是先生收留的呢，旁人說他家里開罪了上頭，滿門抄斬，可嚇人了。

　梵音唔了一聲，想到李璟對自己頗多照拂，一時溫暖又心。跟著接道，李大哥的確是個好人。

　宛兒掩口低笑，湊過來竊語，你知道嗎，他們說先生之所以一直獨善其，就是因為……看上了李璟大哥，不然除了他，先生何時讓人日夜跟著哪！

　梵音還以為宛兒又說什麼聞與，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

　“你們說什麼呢？”

　清澈聲一響，宛兒笑意收了大半，向著梵音后喚道，“敏姐姐。”

　梵音略微一怔，偏頭回看。

　后高一頭的，同樣的稚面龐，卻出落第霓麗而明艷，仿佛含苞待放的白牡丹。

　敏兒只看梵音，語氣淡淡，“新來的妹妹麼？”

　梵音略行一禮，兩人目灼灼，互相打量著。

　“是，日后請關照。”

　敏兒秀眉輕攢，輕輕哼出一聲，快步離去了。

　梵音看著敏兒迤邐而去的背影，向宛兒道，“這個敏姐姐……倒很是好看。為何我先才從未見過？”

　宛兒笑道，“你不曾見過，也不奇怪。園里屬風頭無二，最得先生垂青，總是去先生房中伺候筆墨。梵音，你初來乍到，我不得磨煩兩句，先才知道了你是先生帶來的，難免吃心，你不要同爭執鋒芒……”絮絮說著，突然一拍頭，“天，宋先生教我清掃后院呢，竟給混忘了，我可先走了！”

　梵音應了一聲，一個人緩慢挪步至橋上，坐在湖畔亭子里，從袖中掏出小錦袋，有一下沒一下扔著魚食。湖中錦鯉是金貴的種，赤紅金白，銜尾游竄于薄冰下的粼粼碧水中，很是好看。

　并無心觀賞，只為自己的一點不該有的多心分外愧。又有些許不易察覺的失落。原來瑤待好，同旁人的好，是一般無二的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