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生找的巖不遠也不近, 幾人沒費什麼功夫便尋了過去，等到了地方，天邊還存了些亮。

　江琮靠著巖壁, 很快便再次陷昏迷, 泠瑯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他的傷口, 簡單地理過后，便指使寂生去找點吃的來。

　寂生面難：“小僧腹背皆有傷……”

　泠瑯夠了這一句：“真是廢, 山里一路上都是野兔野, 你難道半只都擒不住？”

　“佛門弟子不能食葷腥……”

　“那我吃, 你在一邊看著。”

　“出家人怎能隨意殺生……”

　“野果總能摘一點。”

　“小僧腹背皆有傷……”

　泠瑯把刀重重拍在地上：“你還來勁了是吧？”

　寂生起，蹣跚地去了。

　泠瑯在他后嚷嚷：“天黑了還不回來，你的小香就保不住了！”

　寂生蹣跚得稍快了些。

　泠瑯在尋了點前人留下的干柴, 生起火堆，便回頭看昏睡著的人。

　抬手，上江琮的額頭, 如所料中的那般滾燙，蒼白皮上暈染著紅，眉頭卻是舒展著, 好似毫無痛楚。

　心中一, 又去他的手，果然, 一片冰涼。

　這況，倒是和明凈峰上那次十分相同。

　比劍大會, 他打翻了案上茶杯, 對蘇沉鶴說了些不不的話。不知道老實年聽沒聽懂, 反正人家很快就告辭而去了。

　因此十分惱火, 咒江琮早日不測, 他只是在笑，聲說夫人耐心等待便可。結果當晚他便發起燒，也是如今這般，面上滾燙，冰涼。

　他說，從前便經常這樣，早就習慣了，沒什麼好慌張。

　當時心中好奇，他明明看上去很不正常，但表姿態俱是風輕云淡，到底疼還是不疼？

　“或許我只是沒有表出來。”

　“真的？”

　“假的。”

　王八夫君的答復故弄玄虛，一如既往地惹人討厭，所以最后也懶得弄清楚。

　但現在大概明白，那句沒有表，意味著泰山崩于前，洪水卷到后腳跟，他也能忍得像只千年老鱉一般巋然不。

　一個人，怎麼能將自己的藏到這種地步。

　泠瑯低著頭，將傷口上包裹著的布條換了一遍，不過短短一刻鐘，那上面又浸滿了鮮。

　疼嗎？肯定是疼的，也是大傷小傷過不的人，那些猙獰的創口即使全然習慣，不再為之心驚，但□□上的疼痛依然存在。

　凝視著青年的睡，即使在夢中，他長眉依舊舒展，微微抿著，若沒有那點病態嫣紅，他瞧上去和過往任何一場普通睡眠無異。

　什麼樣的過往，能鍛造出這種習慣？

　泠瑯大概懂了一點點，同時也意識到，一個人若是連的痛楚都不愿展，那他不愿展的其他事，只會更多。

　李如海說，他在海邊的那段日子，遇見過一個人，那個人乘著船從海面來，去過很多地方。

　他們換彼此的見聞，乘船而來的人說，在比北方更北端的海面上，漂浮著一座座山，那是冰雪構的山峰，有大有小，有高有低。

　高的，你是站在船上仰，都會被其巍峨浩大而震撼；而矮小的，瞧著和家門口的平坦土丘沒什麼區別。

　然而，在冰涼幽深的海水之下，卻靜靜懸浮著大上七八倍的巨。你以為出水面的東西已經足夠人心魄，殊不知水下掩藏著更深刻的容。

　比起能展在日下的耀眼冰雪，它們在幽暗之永遠緘默，不會輕易被人窺見。

　李如海說：“阿瑯，你要記住，即使是小山，它的須也能綿延數十里，不可小覷。”

　“有的時候，人不言不語，但他的心未必如此。”

　泠瑯當時的反應是，要做從里到外都厲害的大山，于冰海自由自在地漂浮，誰也不敢來上一。

　而現在，慢慢挲著江琮的手腕，心中反復回想刀者的后半句話。

　“……但他的心未必如此。”

　最后一天沒，鷹棲山的夜晚到來了。

　巖中，火搖曳，照著寂生那張沉默的臉。

　“阿彌陀佛，”寂生說，“施主還要盯著我看到何時？”

　泠瑯說：“喜歡扮和尚的殺手畢竟見，我想多看看。”

　寂生稔地撕下一條兔。

　泠瑯說：“出家人不是不吃葷腥嗎？”

　寂生大口咀嚼起來：“兔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泠瑯冷笑：“經文不會念多，這種東西倒是信手拈來。”

　“阿彌陀佛，小僧空門不過半載，會念超度經已經很是不易。”

　“我有些好奇，你為何單單只會念這個？難道是殺了人之后，假模假式地在旁邊來上一段？”

　“施主聰慧。”

　“真變態，搞不懂你們殺手心里在想什麼。”

　“貧僧也不懂如今男男都在想什麼，頭一次在古道遇上，你們還一副甚為疏遠的模樣，第二次就在林中這般那般。如今第三次，竟然已經到了生死相依的地步。想當年，我和阿香……”

　“什麼生死相依，我和他不是很。”

　“都親那樣了，還說不？”

　泠瑯氣笑了：“你這個禿驢，怎麼專門打聽紅塵中事？”

　寂生吃完了一條兔，又拉扯另外一條：“紅塵也是修行。”

　泠瑯著他：“娶阿香也是修行？”

　寂生手持兔，溫和一笑：“阿香是皈依。”

　泠瑯半晌沒吭聲，寂生吃了一半，才瞥了眼江琮，小聲嘟囔道：“……還沒和尚會說話。”

　寂生說：“哦？”

　泠瑯說：“你難道沒發現，我一直沒烤好的東西？”

　寂生看著手中兔。

　泠瑯悠然道：“之前趁你出去找水，我在上面投了毒，你活不了太久了。”

　寂生說：“施主說笑，你我皆被洪水泡過，哪兒來的毒藥可以投放？”

　泠瑯毫不廢話地甩出袖中事，寂生往地上定睛一看：難忘毒丸，至尊毒，夢幻毒。

　他并不慌張：“哦？這些不是青云會的東西麼？”

　泠瑯說：“看來你很清楚它們的威力。”

　寂生笑道：“很巧，我也有些事可以一用。”

　他也一袖子，掏出一個油紙包裹著的小瓷瓶，瓷瓶上面寫有四字：無敵解藥。

　當著泠瑯的面，他從容傾倒了一整瓶于口中，雖然味道很苦，但他笑得很淡然。

　泠瑯看著他吃完，臉上出了奇異神：“你竟這麼痛快地信了？”

　寂生微微一僵：“嗯？”

　泠瑯傾，把散落在地上的小瓷瓶統統打開，往外一倒，里面只有殘存的水而已。

　寂生一語不發，泠瑯大笑：“我真好奇，你是如何在青云會混下去的。”

　寂生冷笑：“我直屬于會主，任務只是殺人，只要子使得夠快就可以。又不像你家那位，天天玩些勾心斗角的把戲。”

　泠瑯得發慌，也撕下一條兔嘗起來，評價道：“頭腦簡單。”

　寂生說：“阿香正喜歡我這一點。”

　泠瑯無話可說，只專心吃東西，一時間陷沉默。

　寂生又嘩啦啦掏出些事，泠瑯抬眼去看，那竟是卷得極的一沓紙，還有一支筆，一塊墨。

　東西從油紙中拆出，寂生用水打墨塊，筆尖在上面來回，接著施施然提筆書寫起來。

　泠瑯大好奇，不明白一個奔波在外的殺手，為什麼會在上帶一套紙墨：“你這是要起草書？”

　沒有回應。

　“是打算暗中傳信，稟告會主，撕毀我們的合約了？”

　寂生好像已經不愿意搭理，泠瑯按兵不，手中將野果剝皮，一點點喂到江琮里，喂完果子又用葉片送水，眼睛還不時往旁邊瞥。

　終于，僧人搗鼓完畢，作勢要收好。泠瑯一個野貓搶食，撲上去奪，寂生好似早有準備，翻避開，掌風歪歪扭扭地就襲了過來。

　泠瑯便和他在火堆旁拆起招，二人都是才遭劫難，氣力不濟，招拆得和七八十的老嫗老叟一般，但彼此都很有激。

　“好啊，探云三變，”寂生大，“李如海知道他的后人和烏有手攪和在一起，怕不是能氣的活過來！”

　泠瑯反相譏：“你剛剛是海掌？滿口佛門，用的卻是□□功夫，別引人發笑了。”

　“嚯，猴子桃？丈夫就在旁邊，施主手段怎這般毒辣——”

　“呸，誰要使那個？不是你自己躲閃未及撞上來的麼。”

　最后，那沓紙還是落到了泠瑯手里，因為寂生本舍不得拉扯，他痛心疾首：“別給我弄壞了——”

　泠瑯翻開一看，只見潔白干凈的紙張上，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墨跡，字好似小兒初學般笨拙。

　“阿香吾妻：七月初二鷹棲山，困于巖，并有潑皮娘子一名，病弱公子一位。秋日山林，頗有清凈真味，若日后同游，需多加。”

　“阿香吾妻：七月初一鷹棲山，逢大雨，徹夜未停。想去年山夜雨，同阿香秉燭夜談，何其快樂，如今凄風苦雨，更添思念。”

　翻了兩頁，泠瑯便看不下去，將紙張往寂生懷里一塞：“你——”

　寂生一一收好，坦然道：“怎麼，瞧我同阿香真意切，而你們徒有虛假意，心中羨慕了？”

　泠瑯說不出話，默默坐回去，著江琮的臉出神。

　一個殺手，一個在外執行任務的殺手，每天都會給妻子寫一封信，即使命都只剩半條了也要寫。滔天洪水變了“清凈真味”，死里逃生不過是“要多加”。

　想必等再次見面的時候，這些話語會一并到手里。

　看著邊青年暗中的廓，心中漫上了些許迷茫的嘆息。

　夜深了一點，江琮仍未醒，泠瑯守著他，發現他呼吸愈發急促滾燙，而冷得像一塊冰雪。

　夜再深一點，寂生忽然起，不聲不響地起了上的外袍。

　泠瑯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對方說，那瓶無敵解藥藥太強，他現在只想找池冷水泡著。

　于是，那下來的服就蓋在了江琮上，泠瑯在微弱火中凝視他的臉，心想自己在昏睡不醒、命不保夕的時刻，他在旁邊看著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心。

　會像一樣，沉默著不安，觀察對方睫的頻率，猜想他什麼時候醒來嗎？

　會不會一邊無措于此時的焦灼，一邊努力搜尋回想，還有什麼可以去做。

　泠瑯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傾上去，聽著他雜衰弱的心跳，而后慢慢解開他的外裳。

　寂生警覺地說：“你想干什麼？”

　泠瑯說：“很明顯，我要度氣，你若不愿意看著，就一邊玩去。”

　外適時傳來了幾聲狼嚎，意味著野徘徊，寂生彈而起，提著子便出去了。

　泠瑯低下頭，再次看向昏暗線中的廓。

　從前不知道他修煉功夫的奇詭之，只從手腕脈門上傳度力，其實并不劃算。

　他不是沒有力，只是將其制在丹田，平日若不主驅使，不便會在氣脈中自由流。所以別人把脈探看，只當那是不通武功的常人。

　而如今，主人陷沉睡，那些力也被制錮著，不得流竄，更不得修復這傷痕累累的。

　這怎麼行。

　泠瑯的手指從脖頸一點點下去。

　脆弱的氣脈在手下不已，青年雙眼閉，膛止不住地，像某種栗不已的邀請。

　指尖停留在心口，到心臟的搏，一下又一下。

　冰涼，頻率卻堅定，像冰山靜默，底下始終潛藏著熱巖在涌。

　泠瑯垂眼看著讓想了好些時日的東西，排列得整齊分明，實而干凈。手掌按上去，會微微回，像在拒絕，又像在。

　可惜，想給予的時候，容不得他拒絕。

　鮮活的力在充盈，躍著，不安地等待釋出。

　聚氣為掌，那團盈盈之氣穿過氣脈，途徑五臟六腑，最后被一點一點，推手掌下的這之中。

　在匯的那一刻，對方雜殘破的氣息猛然襲來，抿著，繼續度一層。

　江琮驟然發出一聲息。

　他繃，似是十分難耐，寒冰般的膛竟下一滴汗。

　他仍未醒，而泠瑯有些暈眩，伏下，尋了個舒服位置，一手撐著，一手依然扣在他腹間。

　息變得急促，呼吸落在耳旁，是燙到幾乎將皮燒灼的溫度。

　泠瑯忍著失去力的暈悶，心里惡狠狠地盤算，力可以再生，王八夫君的命只有一條，以后再讓他慢慢還。

　“慢慢還，想要多有多……”咬著牙低聲。

　回應的，是低沉有力的心跳，江琮微微睜開眼，出一線不怎麼清明的眸。

　他微，似乎在說，可以了。

　泠瑯已經聽不清楚，著氣，覺得這個方法的確有效用，然而下一刻，對方忽然抬起手，試圖將的手撥開。

　這是？

　泠瑯氣笑了，翻而起，一手半掐住對方脖頸，在青年昏沉幽深的眼神中，低聲威脅：“可以了？這就可以了？”

　一面輸更多，一面湊上去質問：“明明很想要啊？怎麼到這個地步，還在忍呢？”

　已經辨不清視線，短時間太過快速的消耗讓難以維持清醒，只是在憑著意識在譏諷：“真是只王八，能忍到什麼時候？嗯？”

　“忍到什麼都得不到，你就開心了？”

　江琮一不，他只是半闔著眼看，口不住起伏。

　“機會不會太多的，”在他臉邊胡地說，“你會后悔嗎？”

　混沌的糾纏之中，毫不留地嘲笑：“你都不知道后悔是什麼意思——”

　一雙手臂覆了上來。

　他醒了？泠瑯沒有余力去分辨，后腦扣上了什麼東西，下被迫著抬起，接著，迎上一潤。

　江琮咬著的，不是什麼克制的力道，他終于遏止了對方的喋喋不休，他啞聲說：“我知道。”

　他吻得更深：“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