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了四面玻璃的木頭電梯隆隆升上去,門再次打開,一等艙的世界安靜得異常。仆從將兩人帶進那一間寬闊房中,將諸事代妥當,便將所余時間留給這對“母”,退了出去。
壁爐里噼啪燃著火焰,讓這一等艙在寒冬海上溫暖異常。
羅文將背去盥洗室矮凳放下,往浴缸中放滿熱水。
回頭要替去衫,剛到上,手背便搭上一冰涼雙手。
一抬頭,那眼正著,了,手上卻用了力,聲音很低:“我自己來。”
稍稍暖起來,困意就席卷上來。這話一出,恰好稱了羅文的心意。“我就在外頭打個盹,若是有事,一聲就。”
見門合攏,淮真終于松了口氣。
今年本該是上大學前的第二個年頭。晚上八點,踩著點買菜,騎單車返回漢堡工業大學的途中,被道路一旁難民敲暈后拖進樹林中。
再醒來,已經躺在這艘橫渡太平洋的豪華渡中,為這名不識字的廣東小媳婦夢卿。
那德國醫生走時就醒了,醒時正巧聽見羅文與老鴇子聊天,本就像散架了似的,索接著裝死。聽老鴇子口氣,那要買下給自己六兒子做媳婦的姓洪的金主,似乎是個唐人街有頭有臉的人?
回味過來,連心也沉到谷底。
淮真手,從襟取出那封信。前前后后找了幾遍,卻都沒見著信封、郵或者地址。了那件厚重綢襖子,翻過來抖了抖,再沒別的東西。
沒想到竟遇上這種局面。回頭是死路,往前走,還不知路走不走的通。
那德國醫生說起上有跳蚤,一想起,立刻覺得周粘膩,奇難忍,便將服疊好放置一旁,信放在最頂上;浴缸一旁放著一塊干凈的力士香皂,聞上去有一古早的香氛味,瞬間將帶回出生二十世紀末葉……
洗干凈澡,浴缸上頭竟浮了一層薄薄的垢。周輕松之余,又有些替原主臉紅——多久沒洗澡才能臟這樣?拿刷子將浴缸刷干凈,又沖了三遍,這才又放了水,拿起一旁的紫襖子。掂了掂服重量,很吃線,總有五六斤重,是個相當值錢的件。
將服放進充塞皂泡沫的溫水里浸泡上,做完這一切,才用巾裹著頭發,赤坐在浴缸邊沿上讀那封信。
奇險的歐詢字,淡如流水的字里行間掩不住意——
夢卿,我的妻:
父親上回回信告知我你家中境況。若非父親來信,我還從未知清遠鄉人竟誤解我必將悔婚,定會負你。你母親去世,父親聽信謠傳,竟要將你許給他人;兄嫂又霸道,那個家是定住不下去了。我這邊諸多事實在不開,即便能回國,路上仍需一個多月,唯恐耽誤良機,故拍了一封電報給哥哥嫂子,請他們千萬先將你迎娶過門。溫家世代經商,父親與哥嫂均未讀過什麼書,新婦同飛禽拜堂的法子實在荒唐鄙,雖是不得已之計,但太過委屈你,旁人聽了,總免不了以為你走投無路投奔到溫家,是給父親母親做兒媳,替我這異鄉客盡孝道,卻無夫妻之實。如今溫埠允許華商將家眷接來溫哥華,便允許我自作主張,替你買了張十一日的郵票。船票已托通濟隆辦妥,你只需十一日清晨去汕頭碼頭取便是。你年紀輕,我便請母親為你尋個妥帖仆婦照顧你此行起居。
二哥將要去香港經商,三月便與兩位嫂嫂出港,興許會將父母親接去同住。你若實在不愿來見我,也可隨哥哥嫂子同去香港,那樣我也可以常常同你通通電話。
不過溫哥華是個好地方。地北邊,卻氣候宜人。冬日比英德天冷一些,夏日卻更為涼爽。這里有高個的白人男子與婦人,食與華服,沒有兵與貪污吏。這里人人平等,百姓與富人同樣幸福。這里有許多中國人,卻不像西部國人那般對華人不友善。
我十分希你能來看一看。你不識字,你若來了,我便教你一個一個識,漢字要認,英文也要會一些。不要怕,你才十五,這里學堂里許多學生也與你年紀相當,你在我這里學會了,便可以同們一樣去學堂念書。
上回見你還是前年正月。清遠的冬天雖不至太冷,那日下著雨,你著一單薄素,在屋檐下頭立著。我下外披在你上,那黑披風幾乎將你整個罩住,十分可。你立刻臉紅了,轉過頭去背對我,手頭卻一刻不停納著一雙紅繡鞋。我那時腦中全想著的是,不知你是否會穿著那雙鞋嫁給我。
想一想,那時你仍還是我的未婚妻子。如今一年有別,你已是我溫孟冰的新婚妻子。
夢卿,你可知道,你如今已經姓溫?
枕涼 十一月七日
金銅質浴缸一側是掩的窗戶。窗外雨很大,雨滴敲打抖的玻璃窗檐,窗外的世界是黑的。
淮真坐在浴缸沿上,將那封信反復讀了四五遍,直到蒸騰的水汽漸漸凝結下來,浴室溫度也直降兩三度。打個了個,腦子也更清楚了一些。
國仍在排華的年代,那麼這一年一定早于廢除排華法案的1943年。
從遠東橫渡太平洋前往國西海岸的客仍能順利通航,那麼戰爭尚未發——至太平洋戰爭尚未打響,所以1941年還未到來。
有合法婚姻的士已經可以境加拿大與國,那麼一定在1924年《移民法案》公布之后。
時間刻度可以定位在一九二四與一九四一之間。
淮真發起愁來。那可是真的愁。
這……可是一個狼煙四起的歲月啊。
這樣一個年代,活在哪里會比較輕松一些?
淮真盯著信,頭有點大。
老兄,你在信紙中多留個通信地址抑或聯系方式,不也比這一番鴻雁傳書意綿綿強?
看吧,媳婦丟了,這下找不回來了吧。
小心將信紙折回信封封存好,擱在干燥的銅質化妝鏡前;從水中撈出沉而重的襖子,放清水淘洗干凈服與浴缸,費了點力氣,將服擰干掛在門后鐵欄桿上。
正待要打開浴室門取外間盥洗室腳凳上,突然聽得外間一陣響。
似乎有人闖進外間。
仆人有點慌張:“……安德烈先生告訴我他邀請你們去沙龍了,怎麼突然回來了?”
“哈。我們這位安德烈先生果真私藏了黃人。”來人問道:“誰準許你來這里的?”
后半句是對羅文講的。語氣很差,是華達口音。
仆答道:“是安德烈先生的朋……”
“想被立刻解雇的話,你可以繼續替回答。”
“抱歉,先生。”仆噤聲。
“你什麼名字?”
“羅文,Kwai.”
Kwai不知是個什麼姓氏,大概是夫姓。
“中國人。”
“是的——華裔。”
“因為什麼來這里。”
“我、我兒染了跳蚤,需要借用盥洗室洗個澡……”
淮真剛套上借來的干凈底,聽見羅文這樣回答,心不好,立刻將子擋在門后頭,從門去取外頭掛鉤上掛著的干凈外。
那人敏銳無比,聽見這頭靜,轉過頭來。
仆大驚,追上前道:“先生,你不能進去,這樣太失禮了……”
從門一瞥,那深影已大步走進盥洗室外間。
那一刻淮真手指剛到里面料,料子瞬間便從指尖走了。
既知為時已晚,及時收回手,死死抵住浴室門,立刻撞上外頭一強勁推力。
“嘭——”地一聲巨響,別上銷,背靠浴室門有些驚魂未定。
只差一點,門便再沒機會合上。
外連同全在浴室外那男人手里,此刻,全上下就只一條白底。
篩進門下通氣隙的被擋住些許。從那里,看見一雙深棕羅浮停駐在門口腳墊上。一墻之隔,那人似乎在使用最后一點耐命令:“門打開,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溫孟冰,字枕涼。原主相公公,這位不是男主,兇的那個才是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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