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曳和蘇清寒在刑審堂里做苦工的日子還不到半月,每天有大半時間會被走,只在夜里才有空。
許曳躊躇滿志,用了三個晚上的時間與狗狗搭上關系,第四日傍晚,終于能帶著它外出遛彎。
“看我們的吧!”
謝師兄勢在必得地笑:“保證把蘇師妹給你帶過來!”
于是許曳開始滿懷期待地遛狗。
萬劍宗同玄虛劍派一樣,修筑于崇山峻嶺之間,因而上下坡非常多,走起來很是累人。
許曳在刑審堂累了一天,早就不剩下太多力,但只要想到蘇師姐、看到跟前活蹦跳的狗子,心里便有了無限力。
一盞茶的功夫后。
許曳滿面春風,追趕跟前的狗子時,笑得好似歡天喜地七仙:“別跑啊,哈哈,等等我!”
一柱香的功夫后。
許曳約察覺到有點不對勁,蘇師姐為何直到現在也沒來?
半個時辰之后。
許曳累到翻白眼吐舌頭,一邊拖著疲乏不已的往前跑,一邊氣若游地沖著狗子喊:“別……別跑了,我跟不上了,跟不上了……”
兩個時辰后。
許曳終于停下。
在他跟前,是同樣翻著白眼吐著舌頭,累到搐著癱倒在地的狗子。
他把狗子給遛了。
今夜的雪下得好大,蘇師姐還是沒來。
許曳四十五度角仰天空,無語凝噎。此時此刻,一個無比嚴峻的問題困擾著他——他應該怎樣做,才能把這只半人高的大狗帶回去?
*
今天的雪實在太大,謝師兄和王師兄在靜候蘇清寒悟劍的間隙,打了不知道多個噴嚏。
領悟劍意,對于劍修而言是個極為重要的坎,其間最忌分神。他們倆雖然心急如焚,但礙于規矩,只能坐在一旁等。
待得蘇清寒收劍鞘,已是一個多時辰之后。
對所有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聲線清冽如雪:“何事?”
兩人異口同聲:“我想同你去翠竹峰比劍!”
翠竹峰,正是許曳遛狗的那座山峰。
蘇清寒很拒絕比試,因此沒做多想地答應下來,跟隨二人到了目的地。
這座山道路崎嶇多變、巖石嶙峋百怪,在冬日里景致格外清幽浪漫,正好用來培養。
王謝二人眼神瞟,試圖尋找許曳的影子,沒想到竟是蘇清寒最先一愣,沉聲道:“我好像……見到了許師弟。”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還有一只狗。”
“哪兒哪兒呢?”
王師兄心下一喜,沒見到許曳影,條件反地接話:“許曳嘛,經常和青云長老的狗一起玩,他們倆很親的!”
蘇清寒的語氣有些遲疑:“他……經常會這樣做?”
“這是當然,鍛煉——”
這句話開口的瞬間,兩人順著蘇清寒目去,在叢林掩映、黯淡無的角落里,看見一道似曾相識的影。
原本興沖沖的話,全哽在嚨里。
許曳正低著頭,神猙獰地一步步往前走,并沒有發現他們。
在他頭頂上,赫然扛著一只狗。
若是小型犬倒也尚能接,可那是一只足足有半人多高的巨型大犬,被頂在他腦袋上頭,看上去便詭異許多。
一人一狗,皆是滿面滄桑、翻著白眼不停吐舌頭。
那狗子眼里盡是迷茫與困,四肢可憐地蜷在一起,眸底有淚。細細看去,還能發現它正在口吐白沫,不時發出凄婉哭嚎。
至于許曳。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大雪染白了他的頭發,搭配他久久佝僂的脊背、抖的雙與皺的五,在那一刻,許曳仿佛老了十萬歲,像個被生活得直不起腰的小老頭。
王師兄與謝師兄假裝四看風景。
蘇清寒:“許師弟他,經常扛著狗……負重跑?”
許是聽見靜,許曳面目猙獰地抬頭,正對上蘇清寒言又止的目。
問世間為何,人難過到吐。
王師兄發出一聲驚呼:“救命啊,許師弟暈倒啦!”
*
總而言之,那個聲稱萬無一失的計劃徹底泡湯了。
萬劍宗里開始流傳一個傳說,某位許姓師弟喪心病狂,最扛著青云長老的大狗漫山遍野奔。狗子被嚇到口吐白沫,他卻依舊甩著舌頭到竄來竄去,形同野人。
造謠,全都是造謠!
許曳委屈地吸了口冷空氣,只覺得連肺部都被凍上了冰碴,又疼又。
此時此刻,他和蘇師姐一起坐在刑審堂的靜思室里抄劍經,彼此已經很久沒開口說過話了。
見到那幅景象,肯定會覺得他是個白癡。
許曳一邊胡思想,一邊把視線從經書上移開,悄悄去瞥蘇清寒。
他們兩人面對面坐在木桌兩頭,桌子中間擺著盆蔥蔥蘢蘢的靈植。雖是冬日,那靈植也仍然生得翠綠滴,枝葉向四方展,正好擋住他的目。
好討厭,煩死了,連葉子都欺負他。
蘇師姐抄得全神貫注,想必不會抬頭來看他,許曳張得厲害,悄悄出罪惡的右手,在其中一片葉子上,發力一扯。
葉子落了,便空出極為細小的一個隙,從他的角度去,恰好能看到蘇清寒眼睛。
其實蘇師姐很漂亮。
許曳悄悄想,之所以不打扮,一定另有原因。
他知道蘇清寒的過往經歷,出生于劍修世家,親人盡在仙魔大戰中喪生,被他們師尊早早收養。
不善際,一心問道,然而在鸞城里閑逛時,也會在街邊的首飾小攤點前短暫地駐足停留,像所有普通的小姑娘那樣。
在萬劍宗這樣的環境里長大,也許只是沒有人告訴,除了練劍以外,還可以怎樣活。
隔著葉間的隙,許曳凝視著那雙垂落的、如同染了冰冷霜雪的眼睛。
他很張,唯恐被發現,一顆心懸到了嚨,連跳也不敢跳,哆哆嗦嗦停在角落。
忽然室燭火一黯。
蘇清寒長睫微,不過轉瞬,竟猝不及防地抬起頭。
令人心跳加速的四目相對。
的目如同灼熱烈火,將他所有的偽裝燒得無所遁形。
許曳手足無措,大腦極速運轉,從里蹦出無意識的字句:“蘇、蘇師姐,你看這盆靈植,生得好漂亮哈哈。”
然而蘇清寒并未做出回應。
一定發現,自己正在被看了。
藏在心里許久的,于此刻被全無保留地展現在面前。熱氣從側臉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許曳不知如何是好,張得攥擺。
“這株靈植是極為珍貴的蘊靈草。”
蘇清寒說:“不要隨意扯它葉子。”
果然被教訓了。
許曳既慶幸又失落,說不出來心里究竟是個什麼滋味,只能低低應:“嗯……對不起。”
然后誰也沒有開口,狹窄幽暗的房間里,聽不見一一毫聲音。
忽然之間,許曳見到蘇清寒起,手,把那盆靈植推到桌子另一邊。
木桌上空空,這樣一來,他們之間便毫無障礙。
蘇師姐的嗓音還是很冷,許曳恍恍惚惚聽見說:“想看的話,大大方方看不就好了。”
許曳愣愣看著。
灼熱的在沸騰著冒泡泡,視線穿過桌面,落在出的右手,只見袖下墜,出如冰似雪的一抹白。
在那只習慣了握劍的手上,戴著他送的白玉鐲。
格格不,卻也契合至極。
居然當真戴了。
好開心。
許曳差點沒忍住咧傻笑。
“蘇師姐!”
如同有煙花不自地炸開,許曳腦子稀里糊涂,像在做夢,說話時不怎麼經過思考:“我、我當時見到這鐲子,立馬就想到你了。它很漂亮,蘇師姐也——也很漂亮。”
要命,他到底在講些什麼。
蘇師姐的臉顯而易見開始發紅。
蘇清寒垂下視線,低低“嗯”了聲。
許曳亦是低著頭,半晌倏然道:“過年的時候,蘇師姐有約嗎?”
不出所料,蘇清寒應了句“沒有”。
朋友不多,唯一的家就在萬劍宗,也沒有需要拜訪的親戚。
“帝都的冬天,很好看的。”
他笨拙地開口,措辭不清,吞吞吐吐:“就是……下雪啊鞭炮啊煙花啊,到都很熱鬧。”
靜思室里不見,只有一束燭火在跳。
許曳滾燙的臉,小聲問:“蘇師姐,新年的時候,你想和我去帝都看看嗎?”
等待是一段難熬的時,每一須臾都像被拉得很長。
好在蘇清寒并沒有讓他等待。
清泠的音悠然響起,直到此時此刻,當四下寂靜、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許曳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原來蘇師姐面對他講話時,語氣里藏匿著難以察覺的無奈與縱容。
只對他才會有的縱容。
像是冰雪消融,出和的一縷新,蘇清寒應道:“好啊。”
許曳沒忍住,嘿嘿嘿開始傻笑。
[三]
等酒樓里的聚餐結束,玄虛劍派一行人回到宗門時,已經了深夜。
寧寧不勝酒力,雖然喝得,卻已有些許微醺;裴寂替擋去不酒,送寧寧回到小院時,步伐同樣不太穩。
“這顆糖……是蛇還是龍?”
寧寧手里攥了個在山下買來的糖人,酒氣被冷風吹散,總算不再發暈。
“瑤山燭龍。”
裴寂攏了攏上屬于他的外衫,特意走在夜風襲來的方向,擋去冷刺骨的寒氣:“傳說它久居瑤山之上,目若火炬、鱗如玉石,唯有緣人能見到——你看它頭頂斷掉的角,就是瑤山燭龍的最大特征。”
裴寂總是什麼都知道。因為常在看書,古往今來千百年,無論鄉野趣聞或是正統史轉,對他而言統統不在話下。
有時候聽他說起天南地北的故事,寧寧覺得自己跟《一千零一夜》里那個聽故事的國王似的,妃總有講不完的傳說,每天晚上都能讓開心。
寧寧聽得一直笑,把糖人塞進他里,雙手抱住裴寂右臂:“嗯嗯嗯,我們裴寂超棒的。”
他沒想到寧寧會突然撲上來,有些局促地吸了口冷氣,末了無奈地黯聲道:“我上冷。”
側的小姑娘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腦袋:“沒關系,我是熱的嘛。”
那顆糖人甜得裴寂酒醒了大半。
兩人很快到了寧寧的院落,臨近道別時,忽然扯了扯他袖。
“今天是你生日。”
許是喝了酒,未散的酒氣在眼底凝水,瑩潤得不像話,尤其當寧寧笑起來,眼睛里像是在發。
說:“一個人呆在房間……你不是很怕黑嗎?”
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暗示,裴寂還沒傻到回答“我不會把燭燈熄滅”的地步。
一番拉鋸之后,他終于還是留了下來。
等裴寂洗漱完畢,寧寧已經躺在床鋪上。
的床很大,與他得過且過的簡樸風格不同,被褥與棉花都用料極好,當陷進去,如同墜落在云朵里。
鼻尖盡是屬于孩的梔子花香,裴寂能清晰覺到自己的心跳。
一個人躺在床上,與兩個人是截然不同的。
可以翻來覆去的空間突然變得擁,另一個人的溫度殘余在床單,像是被的氣息全然包裹。
裴寂從未覺得,上床拉好被單的作能如此生。
寧寧側臥著盯著他瞧,將裴寂眼底的拘謹盡收眼底。
眼角眉梢都是笑,手了他耳朵:“你這里好紅——別平躺著啊,這樣不就看不見我了?”
他們曾經彼此并不絡,相多有拘謹之意,如今漸漸親近,寧寧便時常逗他。
裴寂是見過的男孩子里最容易害的一個,平日里冷得像冰,可一旦了逗弄,就會張到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