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點了點頭,猜測著道:“姚勇沒告訴你父親?”
“告訴了。”衛韞神里帶了幾分嘲諷:“如果姚勇沒告訴我父親這件事,如果不是他們制定了某個需要讓我父親出城追擊的方案,我父親穩妥了一輩子,又怎麼可能明知有詐而不追?”
“那……”楚瑜思索了片刻后,慢慢道:“那莫非是姚勇與你父親商議將計就計,最后姚勇卻放任你父親……”
楚瑜沒有說下去。
將這樣的政治手腕放在軍人上,著實太過殘忍。
衛韞聞言,卻還是搖了搖頭。
“你記得最后統報白帝谷那一戰,是多對多嗎?”
“二十萬對七萬?”
楚瑜認真回想著,衛韞提醒:“可沈佑說,他得了消息,白帝谷中埋伏十萬兵馬。”
楚瑜微微一愣,沈佑說白帝谷有十萬兵馬,可最后戰報二十萬埋伏在白帝谷伏擊,要麼是沈佑說謊,要麼是清點的人說謊。而當時衛韞就在戰場上,要在一場征戰后,在他眼皮子底下將十萬計二十萬,怕是不能。
“當時在白帝谷北狄的尸就將近十萬,”衛韞平靜道:“所以沈佑的數據不對。”
“那他說了謊?”
“你可知蘇查是什麼人?”
衛韞突然拐彎到了北狄二皇子蘇查上,楚瑜思索了片刻后,迅速將北狄皇室關系給捋了一下。
這個蘇查是二皇子,卻是一個婢作為母親出,他母親再他年時因犯了事被賜死,從此被皇后收養,作為六皇子——也就是太子蘇輝的左膀右臂培養。
然而這個蘇查能力太過顯著,最后蘇輝登基時,蘇查已經獨霸一方,完全有自立為王的能力。只是他忠心耿耿,故而兄弟兩還沒有生出間隙。
“你或許沒有和他手過,但蘇查此人極為機敏。你想想,沈佑是華城出生的孩子,蘇查怎麼就能如此信任他?而沈佑在蘇查手下又是什麼角?不過一個先鋒。設計埋伏我軍之事,怎麼一個先鋒就能知道?而且還知道得如此準,連有多人馬都知道?”
“若不是沈佑叛國,那就是蘇查故意設計了。”
楚瑜聽明白衛韞的話,皺起眉頭。
衛韞神平靜:“姚勇怕也是著了蘇查的道。此次出軍,應是姚勇收到了消息,太子好大喜功,認為這個機會千載難逢,然后讓姚勇與我父親將計就計。當時姚勇暗中藏了九萬軍馬在白城,于是提前到白帝谷設伏。而衛家軍三萬駐城,七萬迎敵。本以為以我衛家銳之師,加上姚勇十四萬軍打對方十萬,應該是盡殲之局。誰想那個消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說著,衛韞慢慢閉上了眼睛,雙手籠在袖間,沙啞聲道:“我父兄被困谷中時,才發現,那不是十萬軍,而是整整二十萬。”
“而姚勇知道,整個白城軍力加起來,也不過十九萬,如果這一仗要打,他手中九萬人馬,怕是剩不了多。”
楚瑜明白了衛韞設想的局面,為他補全了姚勇的想法。說完之后,靜靜打量著衛韞。
上一輩子,衛韞在沒有任何人幫助之下,還能在絕境中翻,取姚勇人頭進宮,著皇帝給衛家追封,可見這個人心智手腕都極為高明。
后來文顧武衛,絕不是衛韞運氣好得來的。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如今衛韞在邊,從來都是純良無害的模樣,于是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就覺得,這是一只溫順的家犬,不開心時,也頂多就齜牙咧,甚至有些傻氣。
然而直到此刻,楚瑜卻才發現,這人哪里能用“傻”來形容?
僅憑沈佑的供詞外加戰場考察,他便能從這零零碎碎的事中,去還原一件事原本的樣子。
所有人聽見沈佑的事,第一個反應就是姚勇有問題,姚勇沒有告訴衛忠。
他卻能想明白,姚勇不但告訴衛忠,還準備了一個計策。這件事的開始,沒有任何人要想叛國叛家。
只是后來所有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因著自己的子,“被”走到不同的路上。
他如今,也不過就是十五歲而已。
楚瑜靜靜看著衛韞,一時心中五味陳雜。
而衛韞沒有睜眼,他放在袖中的手微微抖,只是繼續他所猜測的事道:“他向來膽小,事超出預料之外,怕早已嚇破了膽,加上衛家軍與他本沒有任何集,我父兄一死,他還可從此為元帥。”
所以這個局,或許開局無意。
然而走到那個程度時,對于姚勇不過兩個結局——
要麼和太子一起領罪,背上此戰巨損之過。
要麼,駐守在山上,眼睜睜看著衛家在白帝谷全軍被殲,再在最后時刻隨便救援一下,假作從青州趕來,奇襲而至。
下面將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兵荒馬,只知道前面讓沖就沖,讓停就停。
姚勇不是沒打,只是他在衛家滿門都倒下后才去打,又有什麼意義?
這場戰爭從頭到尾,都是太子、姚勇、衛忠三人的謀,衛忠死了,也就誰也不知道了。
而宮里本就太子姚勇耳目眾多,衛忠的書信,或許都送不到皇帝手里。
皇帝也不過只能是憑著自己的直覺猜測,是太子好大喜功,讓衛家背了鍋,卻本不能想象,姚勇竟是惜自己人馬,怕被皇帝責怪,竟用七萬人,來掩蓋自己的無能!
正是這樣重重的保護,讓姚勇大了膽子。
也正是如此,如果不是沈佑說出當時的事,大家大概也都只是猜測出姚勇將此戰責任推卸給了衛忠。
而如果不是衛韞去親自勘察地形,他悉馬的種類分辨出姚勇當時在場,怕是沈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消息,竟是被這樣使用。
大家能明白姚勇讓衛家背鍋,推卸責任,卻不能想象,這不僅僅是推卸責任,而是這七萬人就不該死,這場仗本能贏!
如果姚勇拼盡全力,不惜兵力,與衛家一起拼死反抗,十九萬對二十萬,以衛家七萬人斬十萬之勇,怎麼贏不了?!
衛韞咬著牙關,卻止不住間腥甜,齒輕。
楚瑜察覺他不對,擔憂道:“小七……”
“我沒事兒。”
衛韞目里全是冷意,他著拳頭,聲音打著道:“嫂子,我沒事兒。”
這怎麼能是沒事?
楚瑜看著他,心里涌出無數憐惜。
衛韞抬眼看見的目,也不知道為什麼,驟然生出許多狼狽,他轉過去,沙啞聲道:“我想一個人靜靜,我先走了。”
“我陪你吧。”
楚瑜趕忙出聲,衛韞頓住腳步。
他沒回頭,背對著,年形格外蕭索。
“嫂嫂……”他聲音疲憊:“有些路,注定得一個人走。”
“誰都陪不了。”
衛韞慢慢抬眼,看向長廊盡頭,“千古流芳”四個大字。
那是衛家祠堂,祠堂大門如今正開著,祭桌上點著蠟燭,燈火搖曳之間,映照過靈位上的名字。
衛韞看著他們的名字,緩慢出聲:“也誰都不該陪。”
這些路那麼苦、那麼臟、那麼難,又何必拖著別人下水,跟著自己一起在這泥濘世間滾打?
說完之后,衛韞朝著那祠堂疾步走去,然后“轟”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楚瑜站在長廊上,目慢慢往上挪去,看見那黑底金字——
千古流芳。
楚瑜看著那四個字,久久不言。長月有些不明白:“夫人,您在看什麼啊?”
楚瑜沒說話,晚月給楚瑜披上大氅,溫和聲道:“夫人,一切都會過去的。”
“過去是會過去,”楚瑜轉過頭來,輕聲嘆息:“我就是心疼。”
“我這輩子啊,”楚瑜真心道:“從沒這樣心疼過一個人。”
上輩子的顧楚生沒這麼心疼過,因為總覺得顧楚生不會倒下,所有疼痛都不會打到他,所有困難都不會阻攔他。
而這輩子的衛韞,明明他同年顧楚生相差無幾,都是家中落難,都是自己重新站起來,可楚瑜看著他,一路跌跌撞撞,當他說那句“有些路注定一個人走”時,心里驟然疼了起來。
疼惜這個人。
這是楚瑜第一次發現,對于這個孩子,所投注的,早已超過自己以為的道德和責任。
嘆息出聲,走上前去,手扶在門框上,許久后,終于只說了一聲:“小七。”
里面的人沒出聲,他跪坐在團上,卸下玉冠,神平靜看著那些牌位。
那覺得那些似乎都是一雙雙眼睛,注視他,審視他,要求他直了腰板,將這份國恨家仇,記在心里。
這些眼睛注視下的世界,天寒地凍,冷酷如斯。
然而便是這個時候,有人仿佛是在冬夜寒雪中,提了一盞帶著暖意的桔燈而來。
來時,落天地蒼宇,化冰雪于春溪,融夜于明月。
就站在門外,輕聲說:“小七,你別難過,哪怕你父兄不在了,日后還有我。”
“嫂嫂陪著你,你別怕,嗯?”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眼前閃爍的燈火,那燈火映照在衛珺的名字上面。
他覺得似如兄長在前,又有那麼幾分不同。
這樣的不同讓他不敢言語,他不明白是為什麼,只能是直腰背,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楚瑜等了一會兒,見里面沒了聲響,嘆息了一聲,說了句:“我先走了,你待一會兒便回去吧,祠堂冷,別寒。”
說完之后,便轉過,往自己房間回去。
等的腳步聲徹底走遠了,衛韞的心,才終于安靜了。
楚瑜本擔心衛韞太過難過,一時緩不過來,一夜未眠,都在問著衛韞的消息,等衛韞終于睡下了,才舒了口氣,這才安心睡了。
等第二日醒來,楚瑜忙去找衛韞,這日出了太,清晨甚好,趕過去時,就看見衛韞蹲在長廊前,正低頭喂貓。
他也不知道是從何時起,學著華京那些貴族公子模樣,穿上了反復華麗的廣袖長衫,帶上了雕刻的玉冠。
他低頭逗弄著貓的時候,袖垂在地面上,他給貓兒順著,那貓兒似乎是十分粘他,在他手下蹭來蹭去。
楚瑜看見這樣的衛韞,頓時舒了口氣,上前道:“你今日看上去心還好?”
“謝謝嫂嫂關心,”衛韞笑了笑:“尚算的不錯。”
“想開了?”
楚瑜站到他后來,他也不再蹲著,將貓兒抱著起,同楚瑜一起往飯廳走去。
一面走,衛韞一面道:“哪里有什麼想開不想得開?事都已經發生了,我不過就是明白了他們怎麼去的,有些難過罷了。”
“姚勇不會有好下場。”楚瑜笨拙安,上輩子的姚勇,是被衛韞提著人頭進的書房。
聽到這話,衛韞溫和笑了笑:“是,我信。”
“小七……”楚瑜猶豫了片刻,終于道:“雖然,姚勇做這些很不對,可是我還是希你不要被他影響。這世上還是好人比較多。”
“嫂嫂是想說什麼?”衛韞著貓,其實已經明白了楚瑜的意思,卻還是明知故問。楚瑜嘆了口氣:“我怕你走歪路。”
上輩子的衛韞,不好說壞,不好說不壞。
他殺人如麻,曾屠城以震嚇敵軍。對于他的仇人,他的手段從來算不得明。
然而另一方面,他撐起大楚北方邊境,他守大楚安危十二年,對于對他好的人,他行事磊落明。
可是如果可以,楚瑜還是希,那些活閻王之類的名聲,不要跟著衛韞。
本是年名將,何必為雄?
衛韞聽了楚瑜的話,他慢慢笑了。
“嫂嫂放心吧,”他的手落在貓上,一下一下拂過貓順的發:“人一生不過修行,求出世,先得世。在紅塵看過大悲大苦大惡,仍能保持本心不負,方為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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