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瞻微微闔眼坐于一旁,好像正在小憩,對的梨花帶雨視而不見,既然說了自己的眼淚能哄得他心,那他今日就試試,那些金豆豆能不能再哄他一次。
待到了皇宮西苑時,已經是日暮時分,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洋洋灑灑的大雪,曛云將天掩的愈發昏黑,襯著扯棉撒絮似的雪花,讓人有些睜不開眼,但即便睜眼看,也瞧不清眼前迷迷茫茫的一切。
江知宜離愉太妃的住越近,越覺心痛難忍,下馬車的時候,一時失神險些崴腳摔倒在地上,幸而隨行宮人扶住了,才讓不至如此狼狽。
剛走近門前,有些不敢進去,許久未見的采黛卻突然從里頭沖了出來,睜著紅腫如桃的眼睛,開口便是帶著哭腔了聲“小姐”。
采黛好像瘦了,兩頰不再想從前那樣嘟嘟的,微微顯出些顴骨來,鬢發雜,不帶任何裝飾,上青灰的服極為樸素,更帶肅穆之。
江知宜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唰”的掉落下來,沒心訴說自己的愧疚,以及近日的思念與難,只是哽著聲音應道:“姑母在哪?帶我去吧。”
采黛咬點點頭,不忍去面對,只是垂頭帶進了屋中。
愉太妃已經被人用心打扮過,此時正著錦華服,安安靜靜的躺在床榻上,雙眼閉,如同沉深睡之中,朝云近香髻梳的一不茍,上頭是琳瑯滿目的頭飾發簪,朱敷面、端麗冠絕,蒼白的用口脂染朱紅,但依舊難掩周的死氣沉沉。
江知宜緩緩靠近,有些發愣的看著那張臉,依舊同往常一樣瑰姿艷逸,是最好的模樣,一如時初宮時,見到姑母的時候,只是現在姑母再也不會對著笑,偶爾念一句宮中萬皆好,就是沒有家中熱鬧。
不知是不是適才流得眼淚太多,此時見到躺在那兒的姑母,一時竟落不下淚來,只是隔著段距離,也不大敢靠近,好像只要未親手到人死后的冰涼,就能將姑母已去的事就是假的。
突然又想起這回宮時,姑母背對著,頗為堅定的給許諾,改日便能送出宮,雖然直到現在也未出宮,唯一的一次出逃的計劃,還被皇上追了回來,但依舊謝姑母,盡心盡力的為謀劃,寧愿將自己都舍棄,虧欠姑母良多,以后也再沒了歸還的機會。
給姑母裝扮的宮人又端了首飾過來,一整套的金鑲累嵌寶石的耳墜、珠鏈和手鐲,華麗非常、耀眼非常,他們跪在床榻前,小心翼翼的一一為愉太妃戴上。
江知宜看著他們的作,卻突然崩潰了一樣,毫無預兆的猛地上前,一把扯開他們,抬手將盤中的首飾打翻在地,低聲喊著:“滾開,都滾開,姑母不喜歡金的首飾,說這樣的首飾顯得老氣橫秋,去,換別的首飾來,去,換別的來……”
不停的重復著,口中一直念念有詞,宮人被突如其來的作嚇到,迅速退至一旁,瞄著一旁聞瞻的臉,想問他如何解決,聞瞻略一擺手,示意他們去換一套來,宮人領命,猶有后怕的出了屋子。
江知宜癱坐在地上,為愉太妃拉好剛才被宮人掀起的琵琶袖,的握住的手,將額頭埋在的手背上,不聲淚俱下的泣起來:“姑母,都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你,連帶著拖累了整個鎮國公府,我……我不該……”
的眼淚像是泉水中的源頭,滔滔汩汩的流個不停,好像永不知倦的沒有停歇,一開始還咬下,強忍著悲痛,后來再忍不住,索徹底放開,嚎啕大哭起來。
經過這一路的嗚咽,的聲音原本已經有些啞,再歷過這一遭,聽來更是嘶啞的有些刺耳,一聲聲的喊著“姑母”,襯著涕泗滂沱的搭搭,聽得眾人揪心不已,紛紛背過面去,不忍再看。
采黛上前扶住,抬手替抹去滿面的眼淚,溫聲勸道:“小姐,別哭了,這都怪奴婢,明知道太妃娘娘自知曉你的事傳出宮中后,心一直不大舒暢,可昨日去取東西的時候,被旁人絆住了腳晚歸,一時沒看住太妃娘娘,這才……可明明臨走之前,太妃娘娘還好好的,同奴婢說要吃玫瑰。”
昨日去取東西,都快到西苑院門前的時候,突然路上見一個宮人問路,并非宮中之人,對各不太悉,那宮人問得地方不大清楚。
可人家不知怎麼想的,偏要拉同去找找,拒絕不得,便隨那人去了,原本以為耽誤些時候沒事兒,誰承想再回來,看見的就是太妃娘娘已經……
淚水堵得采黛再說不下去,將袖中放著的卷紙出來塞到江知宜手中,又道:“娘娘臨走之前,在屋里留了張紙,我一直裝著,就等著給您。”
江知宜僵直著手接過卷紙,還以為姑母留下了什麼話給,但緩緩展開那張紙,發現上頭僅有十個字。
——江家愉清,有愧鎮國公府。
江知宜將那紙攥在手中,調轉目又去看愉太妃沉靜的面容,一時之間,連哭泣都忘了。
到底是心中有意,聞瞻一開始還冷眼旁觀,后來著實生出幾分不忍來,他轉離開,徹底逃離今日對自己下的決斷,但看癱在地上,像是渾失了勁骨般無助,又忍不住走上前去,將拉起來牢牢攬在懷中。
他想說些安的話,但又覺事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一切言語都是徒勞,只是一下下的輕拍的肩膀,似是勸。
他承認,他又輸了一回,再次拜倒在那幾顆惹人惱怒的金豆豆之下,徹徹底底,沒有一點兒可以逃的機會。
江知宜從他懷中抬頭看他,眼眶發紅、眼瞼微腫,如江南煙雨般迷蒙的眸中,是藏不住的恨意,睜眼瞪著他,哽咽的聲音冷若寒冰:“你知道嗎?我姑母會死,全都怪你,都是你用骯臟而莫須有的罪名,死了。”
姑母一向顧及面,更是不想讓鎮國公府因此到無妄之災,若非皇上步步,何止如此決絕?
的話說得太過沉重,讓聞瞻手上作一頓,稍稍平靜須臾之后,復又將拉懷中,故作冷淡的回應:“你累了,回去歇著吧。”
“我不,我不要回去,這皇宮哪哪都是你的地方,哪有我的容之地?我能回到哪去?”江知宜有些魔怔了,聲聲質問著他,不停的在他懷中掙扎,長甲不備之下,沒收住力度,狠狠的抓過他的側臉,還有他的脖頸上,留下道道痕,正往外滲著。
聞瞻的是無暇的白皙,那幾道惹眼的痕落在他面上格外刺目,他卻連眼都沒有眨,愈發用力的抱住,像是要把進骨之中。
李施弓腰站在一旁,被江知宜的話嚇得栗栗危懼,連忙出聲規勸:“江姑娘,您可不能說這樣的話,愉太妃為自盡,怎麼能怪到皇上頭上,況且您應當也知道,在后宮,嬪妃自戧可是大罪,但咱們皇上非但沒治罪,還要按太妃之禮,為愉太妃娘娘出喪,已是極大的恩典。”
“恩典?”江知宜嗤笑著,偏頭面帶譏諷的看著李施,反問道:“照李公公的意思,我還要向皇上叩首謝恩嗎?”
李施一時語塞,低頭連連后退,再不發一言。
江知宜見他沒有回應,又將目調轉到聞瞻上,冷笑著詢問:“皇上,我是該向您叩首道謝嗎?”
聞瞻也不應,則聲嘶力竭的繼續吼問:“皇上,我該向您叩首道謝嗎?皇上,我該嗎?”
吼完這一句,江知宜的嗓子仿佛徹底失了聲,朱張合之間,好像依舊在咒罵著什麼,但出聲的只有囔囔的嗚咽聲,而后似是了力一樣,從聞瞻懷中落,重又癱坐在地上。
扶住床沿兒,倔強而固執的緩緩爬起來,又要去愉太妃的手腕,冰涼的,讓手指一,卻又不放棄的再次了上去。
聞瞻拉住,將的手從愉太妃腕上掰開,弓腰將人橫抱起,抬步往外走去,江知宜不再掙扎了,雙目微微一閉,再涌出兩行清淚來。
屋外的大雪依舊未停,在空中張牙舞爪的飛騰著,朱墻綠瓦皆被攏上一層白幕,遮住了視線,院中枯槁的樹枝上覆上層層厚雪,經檐下的穿堂風一吹,再次被揚起,盡數撲到人的面上。
李施為他們撐著油傘,亦步亦趨的跟在兩人后,聞瞻抬頭看著漫天飛雪,不由想起當初將江知宜送玉鸞宮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氣,愣怔的站在雪中,把手出傘外去接飛雪,一片細碎的輝中,的影逐漸模糊。
聞瞻騰不出手去像一樣,接一把雪那冰涼,只是快步走出傘下,想要會這冷意,李施則快步追上去,輕聲勸道:“皇上,天兒怪冷的,您別了凍。”
而后又怕他不在意似的,接著勸道:“江姑娘子弱,也不得凍啊。”
聞瞻并未回應,只是逐漸放緩了步伐,一步步向長定宮而去,今日一切在他意料之外,讓他突然覺出些沉重來。
江知宜全程都頗為順從,直到聞瞻將放在床榻上,蓋好錦被時,依舊不曾反抗,不知是不是累極了,還往被中鉆了鉆,就著床前暗淡的燭,緩緩閉上眼睛,似是逃避般沉沉睡去。
聞瞻起弄滅僅有的兩盞燭火,合躺倒邊,于黑暗寂靜之中,輕喃道:“你今日說得對,朕還當真是總對你心。”
可回應他的,只有無盡的沉默。
————————
江知宜再醒的時候,已是深夜時分,在一片靜謐之中,殿外的“簌簌”落雪聲,還有積雪著枝干的聲音,都被放大了無數倍,此時聽來格外清晰。
偏頭看了眼正在睡的聞瞻,心中生出烈火燎原的恨意來,眼前這個人,毀了本該擁有的一切,讓一步步掉無盡深淵之中。
屏住呼吸,如履薄冰般小心的從他上過,輕輕下了床榻,而后又回他一眼,方邁步到了窗前。
半開的軒窗,吹進陣陣冷風,夾雜著片片雪花,盡數撲到面上,徹骨的涼意一點點兒滲皮之中,卻使愈發清醒,全上下的熱仿佛都在沸騰。
鮮產生這種一定要做某事的沖,渾都止不住的發起抖來,只有輕輕抓住半邊窗柩,才使自己不至于瘋狂的戰栗,待平靜下來,猛地回來到桌前,去翻今日宮人從陵山給送來的行李。
直到翻到木箱的最深,才找出想要的東西來,那是把羊角匕首,帶著浮雕云紋的花樣,瞧著極為致好看,不像是用來殺人的。
這還是初去陵山的那日,聞瞻允給的“彩頭”,而后命人特意在宮中找到送回陵山的,沒想到今日又被帶了回來。
江知宜用手指在那紋路上過,到起起伏伏的凹凸,如同此刻跌宕不定的心,握刀柄,用力拔掉刀鞘,思索再三之后,才緩緩向床榻旁走去。
黑暗之中,聽到床榻上人平穩的呼吸聲,好像并未察覺到危險正緩緩到來,暗暗勸自己狠心,慢慢的拉開了簾帳。
就著殿外積雪的折,床榻上落下些亮,正照在聞瞻臉上,使他整個人都攏上一層冰雪般清冷的意味來,無論是疏朗的眉眼,還是秀的鼻梁,在這樣的亮下,都格外的引人注目。
江知宜沒有心思去欣賞這天人之姿,雙手疊,握了手中匕首,比在他的口,微微背過面去,有些恐慌的閉上雙眼,而后抖著雙手,幾乎是毫不遲疑的狠狠用力,將匕首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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